西北。
狂風大作,塵土飛揚。
楊元慶喝了一口劣酒,頂著狂風,推開快遞站的大門。
“老秀才來了啊!你來了就好,這些單子全靠你了。”
馬貴將一摞快遞單交給楊元慶做登記。
楊元慶點點頭,“放那吧。”
“好嘞!”
馬貴喜笑顏開。
他這人最怕動筆寫字。老秀才來了后,他可就輕松了。
文書方面的工作,都可以交給老秀才。
馬貴經過他邊,聞到酒味,“老秀才,你又喝酒。大早上,你說你喝什么酒啊。當心站長罰你。”
楊元慶嘿嘿一笑,偷偷說道:“就喝了一口,沒敢多喝。千萬別和站長說。”
馬貴也壓低聲音,說道:“下次不能再這樣。快遞站有規定,當班期間不許喝酒。發現一次罰一次。”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酒癮犯了。”楊元慶還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樣。
馬貴哼了一聲,“你繼續這樣,早晚有一天喝死。”
楊元慶搖頭晃腦,隨口說道:“真要喝死了,也是一樁美事。”
見馬貴不明白,他就解釋道:“死得沒有痛苦,難道不是美事一樁?”
馬貴服了他。
忙碌的一天,從這里開始。
三和快遞晉州騾馬河分站,是個繁忙的快遞站。
光是一個西北大營,大頭兵加上后勤民夫,數十萬人。
這些人寄信,寄錢,如今都來快遞站。
從早到晚,快遞站就沒閑過。
大頭兵賈二,是顧珽手下的兵。
去年年底,他寄了一筆銀子回老家。
今兒他過來取信。
都是熟人,馬貴熟絡的和他打招呼,“來了啊!你家里的信到了,我給你找出來。”
“慢慢找,不著急。”
賈二往凳子上一坐,盯著楊元慶嘿嘿一笑。
“我家將軍就是心善,知道老秀才沒錢吃飯,想辦法將你弄進快遞站。”
楊元慶撩了撩眼皮,“你家將軍還沒回來?”
“快了快了,估摸著再過半個月就該從京城出發。”
“你家將軍到了后,和我說一聲。我請他喝酒。”
“行嘞!”大頭兵賈二咧嘴一笑。
馬貴翻出賈二的家書,遞給他,“你家里給你寫的信。”
賈二將信件推回去,“替我念念。你知道我不識字。”
馬貴忙得很,“老秀才,你替他念信。”
楊元慶點點頭,接過信件,逐字逐句,緩慢且疲憊的嗓音,卻格外動聽。
聽到家里人已經順利收到錢,大頭兵賈二嘿嘿嘿的笑了起來。
他沖馬貴嚷嚷道:“我家里用我寄回去的錢,又起了兩間磚瓦房。明年還要送我兒子去蒙學啟蒙。”
馬貴替賈二高興,“好事啊!你們當兵攢點錢不容易,別浪費在賭桌上。寄回家多好。”
“那是!自從有了快遞站,寄錢方便多了。”
過去攢了錢,也沒辦法捎回家里。大家就習慣了賭博。
萬一哪天自己死了,這錢好歹是自己花了,沒糟蹋。
如今寄錢回家變得方便。
眾多有家累的大頭兵,也開始知道省著錢,攢夠一筆就寄回家,叫家里人改善生活。
這是一個向好的風氣,西北大營全力支持。和快遞站之間的合作,也越發緊密。
人們進進出出,不是取信,就是寄包裹寄錢。
臨近中午,快遞站大門再一次被人推開。
衙門小吏走了進來。
“楊元慶在嗎?”
楊元慶抬起頭,目光先是茫然。等看清楚小吏的打扮,判斷出對方的份后,楊元慶心中都明白了。
這么多年,官府又想起了他,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他一點都不緊張。
他等這一天,已經等了許多年。
他面色平靜地說道:“我是楊元慶。”
小吏不客氣地說滴:“隨我走一趟,大人有事問你。”
馬貴一聽,心頭一驚,趕緊使人將站長叫出來。
快遞站站長,從天狼軍退伍下來,氣質十分兇悍。
他眼一瞪,“楊元慶是快遞站的員工。你叫他走一趟就一趟,不給個說法,老子今兒可不放人。”
眾人沒問過楊元慶的份,卻都心照不宣,知道他是被流放來的。
一個老秀才能有什么威脅。
顧小將軍說用他,那就用唄。
既然進了快遞站,那么快遞站就有責任保護楊元慶。
小吏嘴角抽搐,心頭暗罵:“這群兵痞,一個個飛揚跋扈。”
然后小吏從懷里掏出文書,交給快遞站站長,“請看清楚,這是官府文書。我家大人要見他,可是正事。”
快遞站站長和馬貴一樣,都是培訓的時候學會了識字。他只能勉強看懂文書上的內容。
楊元慶從位置上站起來,說道:“多謝站長維護,文書是真的。父母官要見老朽,不敢耽誤時間。我先請半天假,請站長許。”
快遞站站長眼珠子一轉,“行,我批準你請假。再派兩個人送你進城,有什么事叫人回來說一聲。”
楊元慶本想拒絕。
結果快遞站站長大手一揮,這事就這么定了。
楊元慶和兩個快遞站員工,隨同小吏進城拜見晉州刺史。
他本已經做好死的準備。
卻沒想到,等待他的不是死,而是召他回京的旨意。
楊元慶一臉懵逼)。
萬萬不敢相信。
他這些年窩在西北,然而對朝堂的況,并非一無所知。
楊家敗落,昔好友,老師皆不得志。
個別仕途順暢,然而在皇帝面前也說不上話。
沒人替他說話的況下,皇帝根本沒道理召他回京。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難道是有人想讓他先回京城,然后再弄死他嗎?
這倒是一個不錯的想法。
先給他希望,再一記重錘,讓他摔個粉碎骨,死不瞑目。
想到這里,楊元慶已經冷靜下來。
對于回京,沒有半分喜意,當然也不憤怒。
能在臨死前,回京城看一眼,也算是了卻了心愿。
他平靜地接受了旨意。并且問晉州刺史要了兩天假期。
晉州刺史提醒他:“陛下急著見你,給你兩天時間,該料理的料理干凈。然后本官派人護送你進京。”
“多謝大人。”
楊元慶又回到了快遞站。
他即將回京城的消息,飛快的傳遍了快遞站上上下下所有人。
眾人紛紛恭喜他。
快遞站站長哈哈一笑,“這是好事啊!正好有兩個休假的名額,我派兩小子送你去京城。路上一應開銷,打點所需銀錢,不用你cāo)心。我替你想辦法。”
馬貴主動請纓,“站長,京城我熟。不如由我送老秀才去京城,正好我也休假。”
快遞站站長揚眉,“你不是說等到年底再休假嗎?”
馬貴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一聽老秀才要去京城,心頭癢癢。”
快遞站站長很干脆地答應,“行,算你一個。”
又點了另外一個人的名字,這事就這么定了下來。
等到老秀才出發這一天,快遞站站長給了十兩銀子的程儀。
快遞站其他人,幾錢幾兩銀子不等,也都送上了程儀。
楊元慶推辭不過,只得收下,又連連道謝。說是到了京城,會立即寫信,給大家報個平安。
官府的人在旁邊催促,一行人急匆匆上路。
送走老秀才,快遞站站長難得惆悵一回,“也不知老秀才此次京城,是福是禍。”
一行人緊趕慢趕,也花了將近二十天才到京城。
顧珽帶人,在城外十里亭迎接。
楊元慶只當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才敢相認。
“顧小將軍怎會在此?”
“知道你要進京,特意留在京城等你。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先別著急,等我給你接風洗塵后,一一道來。”
楊元慶一聽這話,他能回京,定是和顧小將軍有關。
不過單靠顧小將軍一人,絕不可能將他弄回京城。
莫非是顧小將軍口中的妹子?
楊元慶壓下心頭疑問,跟隨顧珽到了新民縣。
“此處是新民縣,想來你該聽說過。此處如何?”
“甚好!”
楊元慶面色平靜,心中卻極為震撼。
他的記憶中,南城門外是一片荒地。
而今的南城門外,繁華勝京城,人流如織,堪比記憶中的江南。
憑空造出一座城,何人有這等魄力?
顧珽一臉得意地說道:“此城乃是我妹子所造。”
楊元慶無法再掩飾內心的震撼,“你妹子?”
“正是!不過她份特殊,暫時不便帶你去見他。”
顧珽沒有多說,直接將楊元慶帶到別院洗漱,休整。
之后又領著他去刑部報道。
刑部讓他候著,陛下要召見,自會宣他。并責令不能離開京城。
等到晚上,楊元慶見到鄧存禮,才知事來龍去脈。
“三元公此次回京,可有打算?”
“罪人哪敢有打算。”楊元慶自嘲一笑。
鄧存禮笑了笑,“很快三元公就不再是罪人。翻案之后,三元公是打算進入朝堂,還是回祖籍修養?”
楊元慶一雙渾濁的目光猛地變得犀利起來,“鄧公公有何指教?”
鄧存禮不答反問,“不知三元公經過多年磋磨,還剩下幾分才學?”
楊元慶哈哈一笑,目光又變得渾濁起來,“一分不剩。”
“如此甚好!”
楊元慶聞言,反倒好奇起來。
鄧存禮也不賣關子,“不瞞三元公,我家夫人有意聘請你到山河書院教書,這才耗費心思將你弄回京城。”
楊元慶的手,微微顫抖,“你家夫人,莫非是顧小將軍妹子?”
“正是!你可稱呼我家夫人為詔夫人!”
詔夫人三個字,像是一擊重錘,砸在楊元慶的頭上。瞬間,他全都明白了。
明白了顧小將軍的妹妹為何能造一座城,為何能將他弄回京城。
堂堂嫡長皇子妻,名聲顯赫,難怪有這等本事。
難怪顧小將軍一直不肯透露親妹妹的真實份。
的確不能透露,會惹來大麻煩的。
楊元慶震撼后,很快冷靜下來。
他定了定神,問道:“多謝夫人看得起老朽。聘請老朽到山河書院教書,恐怕是誤人子弟。”
鄧存禮笑了起來,“三元公恐怕還不知道自己如今的處境。你還沒回京,已經引起朝堂振動。李秉明此人,三元公記得嗎?”
楊元慶點點頭,“他是老朽同年,當年我是狀元,他是探花。”
“三元公說的沒錯。李秉明如今貴為中書令,雖無丞相之名,卻有丞相之實。這次你能順利被召回京城,全賴李大人幫忙。”
“他為何要幫我?他與我向來不睦,他沒道理幫我。”楊元慶很震驚。
鄧存禮說道:“李大人肯幫你,自然是因為有人說服了他。”
“你家夫人?”
“正是。”
楊元慶張張嘴,卻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鄧存禮不在意,緩慢說道:“李大人肯幫你回京,是有條件的。他要替自己正名,要出文集,在才學上壓你一頭,毀你三元公的名聲。堂堂三元公,不過爾爾。
你該知道,如今的你,騎虎難下,并沒有選擇的余地。謝絕陛下招攬,到山河書院教書,方能保你平安,讓楊氏族人重新站在朝堂上。否則,你將帶著污名,粉碎骨。楊氏族人會替你陪葬。”
楊元慶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