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安出門打醬油。
月底,口袋空空,沒錢買菜買酒。
好在米缸還剩下一點米。
周世安決定用剩下的最后一點錢打半斤醬油,醬油拌飯,一直堅持到下月月初發俸。
他花了二十文錢,買了半斤最便宜的醬油。
經過路口,聞到鹵攤傳來的香味,喉頭滾動,胡子也跟著抖了抖,很饞。
鹵配酒,簡直是絕配。
可惜囊中羞澀,沒資格鹵下酒。
不過等到月初發俸,他又可以瀟灑半個月。
一大把年紀還這么饞,周世安并不覺著羞恥。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
以前還有一腔抱負,妄想在朝堂發光發,改變朝政弊端。
被打發到蘭臺寺,沉寂數年,血如他,也變成了一個俗人。
每與書籍為伴,只問吃喝,這樣的子他很滿意。
雖清貧,卻足夠富足安寧。
醬油瓶隨著手臂擺動搖搖晃晃。
周世安唱著小曲,心美滋滋。
醬油拌飯也是極美味的。
一輛馬車在他邊停下。
周世安瞥了眼馬車,不等對方開口,率先說道:“告訴鎮國侯,叫他趁早歇了心思,老夫沒空應付他。”
“我請周先生鹵下酒,周先生可否賞臉一會?”
顧玖靠著車門,伸出頭,笑盈盈地看著周世安。
周世安猛地看見顧玖,神有些恍惚,遙遠的記憶破殼而出,是那的鮮活。
記憶中那個振振有詞的小姑娘,和眼前的婦人,兩張臉重疊在一起。
原來時間已經過去了那么多年。
“你……”
周世安嘴唇張合,他本想問你為何在此。結果“你”字出口,剩下的話怎么也開不了口。
“我姓顧,人稱詔夫人。不出意外,先生應該聽說過我。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邀請周先生一起吃酒喝。”
“你就是詔夫人?”
周世安很詫異,緊接著又是一臉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果然如此,也只有當年那個巧舌如簧的小姑娘才做得出各種驚世之舉。
此時此刻,周世安突然釋然一笑。
人生際遇,真是神鬼莫測。
他沖顧玖一笑,“夫人有請,老夫恭敬不如從命。”
“多謝先生賞臉。”
顧玖下了馬車,同周世安一起走向鹵攤。
就著路邊攤的坐椅,坐了下來。
引來過往行人,紛紛側目。
周世安一糟老頭子,出現在鹵攤很正常。
關鍵是顧玖,一看穿衣打扮,言行舉止,就知出不凡。又是女子份,根本不該出現在和她份完全不符的陋室小巷。
這就好比,穿著幾十萬的高定晚禮服,在路邊吃大排檔。
坐在路邊攤,顧玖坦然自若。
每樣鹵菜來一份,再來半斤佳釀。
聽到顧玖點菜,老板和老板娘齊齊回過神來。
兩口子都有些緊張。
攤子來了位大人物,下意識的變得小心翼翼。
很快,酒菜上齊。
周世安沒有同顧玖客氣,自顧自埋頭吃起來。
他已經好多天沒見到味。
蘭臺寺的廊下食,一言難盡。
尚膳監的那幫人個個都是捧高踩低之輩,看人下菜碟。給蘭臺寺送去的廊下食,基本上都是水煮,都舍不得用一點油。
有家底的同僚,中午自費在外面吃,或是由家中仆人送餐。
既沒有家底,也沒有仆人送餐的周世安,只能每忍受著豬食一般的廊下食。
此刻,他敞開肚皮吃喝酒,吃得十分滿足。
先將肚子填了個六分飽,他才顧得上說話,“你不吃嗎?”
顧玖含笑說道:“周先生不用管我,你請自便。”
周世安似笑非笑地看著顧玖,“是嫌這里臟,環境不好?”
顧玖坦然道:“這里的環境的確不太好,但是同我不吃鹵味沒有關系。我體不太好,目前飲食以清淡為主,吃不得重口味。”
“哦!”
周世安笑了笑,拿出手絹擦擦嘴角,“你的誠意我見到了,不過還是那句話,我在蘭臺寺好的,沒打算辭官去書院教書。”
顧玖點點頭,“來之前我已經了解過。周先生不用辭官,每月抽兩天到書院上一堂課也行。”
“山河書院是多缺先生,竟然如此稀罕我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糟老頭子。”周世安既是調侃山河書院,也是調侃他自己。
顧玖坦然自若地說道:“山河書院有很多很好的先生,每一位先生都有自己獨特的教學風格,深得學子們喜。
山河書院從辦學之初,定下的風格就是百花齊放,兼容并蓄。我們接納任何不同的想法,接納各種不同特質的人。目前書院還缺少一位不合時宜狂放不羈的教書先生,周先生可愿填補這個空白?”
“哈哈……”
周世安放聲大笑,“老夫不知道鎮國侯同你說了什么。老夫要說的是,我已經不是當年的我,什么狂放不羈不合時宜都是過去,夫人還是去找年輕人吧。大把的年輕人,能滿足夫人的要求。”
顧玖含笑說道:“狂放不羈的年輕人很多,奈何沒有一位擁有周先生的學識和才華。”
“周某也就是個窮讀書的,子雖然清貧,然而周某安貧樂道,滿足現狀。”
“一年一千二百兩,外加獨棟二層小樓,有專人伺候生活起居。并且幫著出版文集書冊,潤筆費從優。可自行編輯教材,出題考察學生。”
談話談到這個程度,顧玖放棄周旋,直接開出條件。
周世安明顯愣住。
顧玖繼續說道:“周先生若是考慮清楚,可直接上山河書院教務處報道。山河書院敞開大門隨時歡迎周先生。”
說完,顧玖起,坐上馬車離去。
“誒,誒,酒菜錢結了嗎?我可沒錢。”
周世安突然出聲叫住已經開動的馬車。
顧玖哭笑不得,她伸出頭,笑道:“賬已經結了,周先生盡管享用。”
周世安一臉如釋重負。
顧玖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關上車窗,馬車再次啟動,噠噠噠,離開了陋巷。
馬車搖搖晃晃,丫鬟阿晴問道:“周先生會答應到山河書院教書嗎?”
“只有五成把握。”
顧玖輕輕把玩手腕上的玉鐲,“很遺憾,我在他眼中沒有看到。無則剛的人,本夫人也不知該如何打動他。只能以最大的誠意,開出最優惠的條件,盡人事聽天命。”
“竟然還有夫人打動不了的人,那得多頑固。”阿晴笑著調侃。
顧玖笑道:“無則剛,本夫人也沒辦法啊。”
“七老爺……”
“滾!”
小廝口中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周世安打斷。
小廝很尷尬地站在門口,地上放著糧油,衣服鞋襪。
小廝也是奉主家的吩咐,前來送東西。東西送不出去,他不好交差啊。
周世安冷冷一笑,“東西全都拿回去,老夫不會要。老夫早就和楚州周家斷得一干二凈,告訴周家人,別白費功夫。老夫就算餓死,也不會吃周家一粒米。”
“可是周家一直視七老爺為自己人,七老爺不看僧面看佛面,一點心意,好歹……”
“叫你滾,聽不懂嗎?”周世安原本渾濁的目光,瞬間變得銳利如刀,“不想死就滾。”
小廝在周世安眼中看見了殺意,腿一哆嗦,差點跌倒在地上,原地給周世安跪下。
小廝戰戰兢兢地說道:“月底了,七老爺快斷糧了吧。這些糧油米面……”
“老夫餓不死。”
周世安甩了甩手中打包的酒菜,“老夫有吃有喝,回去告訴他們,別白費功夫。”
說完,一腳踢翻地面上的糧油米面。
“全都拿走。再敢擾老夫,老夫不會客氣。”
周世安將大門重重關上,將小廝阻隔在門外。
小廝沒法,只能帶著糧油米面離開。
周世安獨斟獨飲,唱著小曲,十分愜意。
可惜他的愜意時光很短暫,很快就被人打斷。
砰砰砰……
有人在外面敲門,敲得咚咚咚作響。
“七叔,你開門。我是小六子啊!”
周世安怒火中燒,抄起一根棍子,掄起胳膊,將棍子一把扔出墻外。
命中目標。
世界終于安靜!
然而他很清楚,等到下個月,類似的況還會再次發生。
楚州周氏,最大的優點,就是耐心好。
一件事,別說堅持年,就算堅持個十年二十年,也不在話下。
周世安猛地灌了一口酒。
這地方沒法住了!
他得換個地方。
奈何囊中羞澀。
呵呵!
打蛇打七寸。
當年在破廟振振有詞的小姑娘,如今長大了,越發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