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溪先生。
她聽說過。
那一年轟動了全大周的夢魘國試,古石叔奪了狀元,南山先生屈居榜眼,而位于這兩人之下,被這兩人間的龍爭虎斗搶走所有風頭的那位無名探花,就正是這位望溪先生姚樂正。
朱鸞想起古石對他的描述,自進了這扇房門,老人說話的時候就一直留意著他的眼睛。
她發現老人雖然年過半百,但眼珠不像平常老人那般渾濁,最令人映像深刻的是,老人一鏡明湖的眸子居然像異族人一般深陷在眼窩里,在日光下泛著淺棕色的色澤。
說話的時候一旦瞇起來,樣子便讓朱鸞聯想起草原上的禿鷲。
果然和古石叔說的一樣,望溪先生有一雙惡魔之眼。
雖然和真正高鼻深目的異族人尚有些區別,但這位望溪先生姚樂正的確實打實的擁有四分之一的西涼血統。
這也是他雖然學問水平一流,但常常被排除在文宗之外的原因之一。
這位望溪先生的一生也十分傳奇,他的父親是山西路大戶人家姚氏嫡子和西涼舞姬生下的兒子,雖然因為這個出身一直不被家族承認,但卻因為模樣俊美被自家的一位遠方表姐看上,招回去作了上門女婿。
在他出生后,縱然在學堂內受到百般欺辱,卻依舊苦學不輟,最后憑自家的能力獲得山西路巡撫的賞識,進入天策書院,最后在國試中取得探花。
本來也算的上是一場人生的逆襲,但那一年的國試,大街小巷所有人議論的話題都是古石和南山先生的頂上之爭,這位有異族血統的探花被人們選擇性的忽略了。
因為他的血統,連那些素來青睞俊美探花的大戶人家,都不愿意榜下捉婿。
但這位望溪先生,一生都在否定聲中走來,平生最大的個性就是不服輸,被人忽略也不生氣,但卻將勝自己一籌的南山先生視作了終生的對手。
在國試結束后,兩人一同在翰林院供職,之間他就沒少和南山先生較勁,南山先生當了天策下院的院子,他就自請去當副院長,南山先生回到家鄉開館收徒,這位也離開朝堂,不回老家山西路,卻千里迢迢來到徽州,作了紫陽書院的宿敵天泉書院的先生。
南山先生字寓九,號靈溪,晚號南山。
而望溪先生字抱軒,號夢古,晚號望溪。
望溪,望溪,世人紛紛傳言,這個號就是他對超越南山先生的執念。
總之是個各種意義上都很厲害的人了。
想起小時候聽說的那些軼事,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夠親眼見到這位一生不服輸的先生,朱鸞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老人的精神可謂之矍鑠,看上去依舊耳聰目明,即便到了這把年紀,依舊能見到他年輕時的桀驁,此時他那雙禿鷲般的雙眼正牢牢釘在朱鸞身上,這讓魚斯年不免有些不安地看向身邊的女孩子。
第一次見到老師的人,都難免驚訝,想當年他第一次被這雙比漢族人眸色淺上許多的眼睛打量時,也被嚇了一跳。
但看到這個小姑娘臉上萬年不變的淺淡笑意,魚斯年再次覺得自己的擔憂有些多余。
她只是靜靜的看著老人的眼睛,直到老人有些驚訝地昂起頭來,收回了銳利的視線。
“不愧是斯年都贏不了的丫頭,我還是頭次遇到第一次見到我不被這雙眼睛嚇一跳的小丫頭呢。”
望溪先生滲出青松枝干般蒼老的手,拍了拍身前的桌案,“斯年,帶她過來。”
魚斯年額角滾下一滴汗,不明白人都站在這里了,為什么還要他招呼這個女孩子過來,但畢竟是自己尊重的老師發的話,他沒有頂嘴,側身溫文爾雅地向朱鸞說道,“九小姐,你坐這里吧。”
朱鸞在他的引導下在大案下首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坐下后才不慌不忙地開口,“初次見面,望溪先生,我是英國公府朱氏行九朱瑛。”
這不卑不亢的態度引得衛光再次心頭火氣,也引的后方一眾學子側目而視,但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似乎對著女子完全無效,她只是不為所動的坐在那里,含笑看著望溪先生。
“唔,我知道,聽說前兩天在五曲隱屏峰和南山那老家伙對答了一天一夜的那個書生就是你?”
朱鸞點點頭。
“那可真是干的漂亮。”望溪先生聞言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肆意爽朗,完全不像朱鸞以前見過的那些持重的文壇大家。
看著朱鸞的眼神,老人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淚珠,大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怎么?被驚著了?老夫只要遇到能讓南山那家伙吃癟的事,就覺得痛快,你習慣就好。”
朱鸞的肩膀沉了沉,對望溪先生笑了笑。
“我明白。”她說道。
“望溪那家伙怎么說呢,”那一年,雪夜圍爐說故事,一向一臉嚴肅跟在天后娘娘身邊的最強侍衛蹙起眉頭,一般尋思一邊對年幼的女孩說道,“他這個人有點奇怪,學問是真厲害,但就性格有些活潑,總之有朝一日你見到就能明白。”
古石叔,我現在的確明白你的話的意思了。朱鸞心道。
“你明白?真是個有意思的小姑娘。”望溪先生睜大眼睛,笑呵呵說道,“怪不得斯年對你那么……”。
“那個先生,請問您說想見朱小姐,到底是為了什么呢?”魚斯年出言打斷望溪先生的話,雙目灼灼地看著他問道。
被學生打斷話,望溪先生也不生氣,瞥了一眼在一旁一臉無言的魚斯年,視線轉回朱鸞身上,收起了臉上的笑意,注視著朱鸞的眼睛開口問道。
“聽說你當初上五曲隱屏峰,是想成為紫陽書院的弟子?”
“是。”朱鸞點頭。
“而你雖然和南山對答了一夜,但后來那個老家伙怎么都不愿意收你為弟子?”望溪先生再問。
朱鸞笑了笑。
“是。”她再次作答。
望溪先生聞言淺棕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朱鸞。
“那你愿不愿意進入天泉書院,做我的弟子?”老人開口問道。
周圍眾學子聞言張大嘴巴,齊齊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