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玥心頭一緊。
她知道今日段二公子被人奪了風頭,她正好撞上槍口,一場羞辱難以避免,卻沒想到段芷云居然直接抓住這件事借題發揮。
她和兄長不同,雖然已經褪去了折磨了她十五年的黑瘤,但臉上身上疤痕依然未褪。
雖然已經可以見光,但她一直堅持包著黑布。
她的臉對任何一個女子而言都是一場噩夢。
過去那么多年她沒有崩潰,一是有同樣處境的兄長互相支撐,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王嬤嬤第一次見到她說的一番話。
老嬤嬤雖然被嚇了一跳,但和那些用憐憫的眼神看著她的醫生不同,很快就恢復了嚴厲冷肅的模樣。
“你……雖然的確長的不盡如人意,但你時刻要記住,你是一個大家閨秀。”
“臉雖然是一個女人的前程,但對于大家閨秀而言卻不是全部。”老嫗沉聲道,“只靠容貌勾引男人,是那些出身下賤的狐媚子才會做的。”
“而你雖然沒有容貌,但將來為人正室,只要德容言功樣樣不落,即便得不到丈夫的心,但依舊能得到他的敬重。
“等你長大后,容貌能恢復最好,不能恢復,想必老太君也能為你安排,門第比英國公府低一些也無妨,總有人會愿意聘你為大戶人家的主母。”
“你雖然長得丑,但只要繡藝出眾,德行名聲好,依然會有人娶你,主母不需要太漂亮。”
就是這樣的話支撐著年幼的朱玥,她藏起了屋子里所有的鏡子,埋葬了所有的幻想。
地下的光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看著兄長遍覽群書,練劍習武,聽外面請來的名師講述各種見聞。
而她的童年,則永遠在繡架,算盤,和女四書之間渡過。
“你沒有容貌,更要潛心學習繡藝女德和管家。”
那些話一直回蕩在她的耳邊。
“這是你作為女人立身的根本。”
“這就是女人的活法。”
朱玥有一瞬的恍惚。
騙子。
刺眼的日光射入,她的帷帽被人一把掀起。
“哎喲,怎么還蒙著黑布?”陰陽怪氣的笑聲傳來,“看來這位朱家小姐的臉還真的是見不了人啊?”
騙子。
朱玥神情木然,看著周圍臉色古怪的眾人。
嬤嬤說的不對。
無論她怎么努力,無論多少次被繡花針扎破鮮血直流,直到指頭磨出了硬繭,此時所有人都只能看到她的臉。
“這黑布下到底藏著什么呢?就讓我來讓大家看一看吧!”段芷云興奮地大笑著,朝朱玥包在臉上黑布伸出手去。
慧娘和玉瑩被四個護衛的刀劍圍在中間,朱玥的肩膀被兩個粗壯的婆子按住。
但她本來就沒想掙扎,只是木然的站在原地。
她知道她逃不掉的。
這就是外面的世界。
陽光真刺眼啊。
她從記事開始就沒有見過太陽。
她原本以為自己會因為見到陽光而欣喜。
但此時她發現她討厭這明亮的光線。
潛伏在地底十幾年的蟬被拖出來扒掉殼,只會立即死掉,陽光越亮,死的越快。
而她就是地底的蟬。
朱玥的眼珠僵硬地往旁邊移動。
在周圍那些人赤裸裸打量的眼光里,只能看到獵奇和興奮。
這眼神讓她惡心。
還不如……
朱玥一怔。
還不如她的眼睛。
那個在十幾年后,誤入地下的少女。
為什么這個時候會想起她呢?明明她此時受辱,跟那個人脫不了干系。
從第一眼見到她,朱玥就很討厭她。
她就像是一股清風,帶著不屬于地下的,外面世界的氣息。
朱玥說不清楚這種感覺,但本能的覺得這個女子會給她的生活帶來劇變。
事實證明果然如此。
她迄今為止所有的人生都被打碎,她被從地底硬生生拖到了這個世界。
兄長每時每刻都在被培養著回到地面,可是她呢?
到底有多少人覺得她可以出去?
同為雙生子,她不過是一個順便而為的存在。
兄長果然不孚眾望,在一瞬就脫去了所有恥辱,光明正大作為英國公府的主人回到了世間。
連外表上他都不再和她相同。
只有她一個人帶著這些疤痕,即將暴露于刺眼的陽光下。
但即便如此,看著周圍人的眼神,朱玥卻恍惚想起,那個女子,那個突然闖入的妹妹。
從來沒有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她。
段芷云的手碰到了黑布的邊緣,被襯得愈發白嫩。
朱玥是刀俎下的魚肉,心中的感情像是被凍住了一般,此時甚至沒想到偏過臉去,只是注視著段芷云沒有一絲傷痕的手指。
這是多么的令人羨慕。
和她滿是斑點和傷痕的手完全不同。
這才是大家閨秀的手。
她做夢都想有這樣的手。
“要掀開嘍!”段芷云開心地大叫,“馬上就知道這位朱六小姐到底長什么樣子嘍!”
一切都完了。
朱玥閉上了眼睛。
“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你第一次沒生好,只要有好名聲,嫁個好人家,就還有第二次。”
老嫗的話在她耳邊回蕩。
身份已經被報出,只要那層遮羞布被掀開,她的那張臉暴露在日光下時,朱六小姐是個丑八怪的傳言瞬間就會傳遍整個徽州城的大街小巷吧。
不會再有人愿意娶她了。
她明明除了名聲一無所有。
而現在卻連名聲都要失去了。
朱玥手指微動,摩挲著指頭的硬繭,原本麻木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絲憤懣和絕望。
她是如此的努力,如此的渴望,卻只能被打回原形。
段芷云的手碰到了她的臉頰。
“老天爺,”朱玥突然喃喃出聲,“女人為什么沒有別的活法?”
“有的。”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平靜的男聲突然傳來。
朱玥霍然睜開雙眼。
想象中眾人厭惡的眼神和議論并沒有傳來,她的黑布依然好好的包在臉上。
段芷云的手腕被另一只大手握住,停在她的臉邊。
朱玥渾身僵硬地順著那只手往上看。
那是一個高瘦的男子,穿著式樣簡單的文士袍,卻有著說不出的風骨。
“住手。”他握著段芷云的手腕淡淡說道。
“誰!”段芷云被中途打斷一臉怒意正想發作,但看清來人的臉時卻突然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