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的愛慕,多半無疾而終。剩下的,要么互相折磨,要么互相蹉跎。能善了的,廖廖無幾。
人間最苦求不得。
阿妖也曾因扶蘇的拒絕而黯然過一段時日,不過她很快就出離了憂傷。
求不得求不得好了,誰說喜歡非得要攥手里了。隔空看看,作個藍顏也是好的。長得好看又靈力強大的藍顏可不是誰都能遇得到的不是。
只不過,千算萬算沒算到自己最終沒把扶蘇納入藍顏行列,卻成了陸滄浪的紅顏。唉,時也命也。這一想起來,與扶蘇最后一次見面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阿妖,好久不見。”
四百多年不見,他還是這么的,好看。
唉!阿妖盯著扶蘇看了又看,搖搖頭呶了呶紅唇自嘲地笑了笑。
英雄莫問出處,美人不問來路。
阿妖必然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妖,深山的無趣生活不適合她。因此,老父離世之后,了無牽掛的阿妖只身奔赴塵世。
五百多年前的正德年間,正是那個朝代漸漸走向沒落的時期。
看著花燈暖酒的人間,初來乍到的阿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開心。她喜歡這樣的光亮,喜歡站在人群中被所有目光看著,她覺得這樣的存在才算是有意義的。
毫無世俗禮制約束的阿妖,選擇了當時最直接、也最容易獲得萬眾矚目的方式亮相。
最繁華的應天府、最大最紅的勾欄——挹光館,自賣己身。鴇母圍著身姿裊娜還有著一張媚臉的阿妖看了又看,笑得脂粉顫落,若不是有耳根子擋著,那張血紅的嘴怕是非得咧到后腦勺去了。
明朝的妓院管理制度嚴謹,教訪司是官妓,一生一世不會有翻身的機會。
而民間的勾欄則不同,大多是買下貧窮人家未長成的孩子,然后調教養活多年。拐賣良家婦女這種事情幾乎是不可能的,一旦走漏風聲,連帶所屬地區的官員都是要人頭落地的。
這樣的威嚴法度之下,加上勾欄本身就是干著迎來送往的買賣,風險收益不成正比,自然也就極少有人去踩雷了。
也難怪挹光館鴇子當時那美得冒泡的心情了,這相當于是白撿了一個已經長成的大美人,不費米飯喂養現得的搖錢樹,簡直就是天上掉大餅,頭等的好事兒呀!
那張天生媚態的臉令多少尋香客、風流書生一見傾心,加上阿妖身上那混然天成的野性韻味,更是令尋花聞香客們癡迷不已。
很快,阿妖便成為了挹光館的頭牌。當然,還是那句話,賣藝不賣身。
其實,這真是一句空話。
她一不會舞文,二不懂弄墨。詩書琴棋,沒一樣拿得出手。
鴇子也曾為她一無所長而擔憂她的職業生涯,要知道在明朝為妓,還是清倌人,那不說出口成章吧,也得有個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樣子才行。
阿妖學了兩天琵琶便拒絕在手上綁拔片;跟著先生讀了三天孔孟,就拍拍屁股坐不住了。
就這么個條件,她居然就硬嚷著要見客。干這行多年,鴇子是真沒見過像阿妖這樣迫不及待為自己賺錢的姑娘。
只是萬萬沒想到的是,但凡見過阿妖的客人,沒有一個不是開開心心高高興興離開的。快的隔天就來,慢的也就三五天。提出要為她贖身,娶過門做正室的多如過江之鯽、數都數不過來。
鴇子覺得人生真是活久見,啥樣的人、啥怪的事都有。看著自家這頭牌紅倌人拒絕了一個又一個追求者后,鴇子認為是她眼界子太高。心想著,難道這姑娘是想攀皇親國戚的門不成。
很快,鴇子就知道自己想錯了。阿妖喜歡上人了,鴇子又開始擔心自己的搖錢樹就這樣跑了。
而事實上,她的擔心是對的。
某個夜晚,扶蘇應友人陸滄浪之約做客應天府。晚宴席間詩詞文人紛紛感嘆于扶蘇的博學多才,席后有人提議作東,邀請眾人前往挹光館。
就這樣,在眾人的簇擁下,扶蘇平生第一次踏入勾欄。
作東的儒生應該相當于現在的富二代,直接丟了整袋銀子給鴇母,說是一定要見見頭牌沈清歡姑娘。
鴇母姓沈,花了些錢尋先生給取了這名字,阿妖,畢竟聽上去就有點兒膈應人。妖,在那個年頭可真不是什么好字眼。
阿妖也懶得爭辯,反正人間一場花事了,耍得沒興致了便走,此時扮演誰喚什么名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扶蘇是不喝酒的,因為他知道自己喝多了會做一些不該做、嚇到別人的事。比如,飛起來,或者讓別人飛起來。
此時喚作沈清歡的挹光館頭牌卻是沒有一般清倌人那般作態,不用千呼萬喚便出來了。入到最大的雅間,一眾儒生中不乏見過些世面的官二代、小少爺,卻都被這位初見的佳人震到了。
生趣盎然的姿態、隨意灑脫的神情,舉手投足間生動極了,不似生平所見的尋常女子。她沒有含羞的嬌矜,也不是孤傲的高冷,更不是熱情似火的獻媚。
頭牌紅倌人沈清歡大喇喇自顧自坐在了主人席位上,一雙桃花鳳眼逐個看著一眾男子,沒有半分羞澀。看了會兒,開心地笑了起來,露出潔白的牙。宋時這樣大笑的女子可是極少見的。
有少年便問:“不知姑娘為何而笑。”
“笑你們錦衣華服煞是好看,笑你們俊俏不凡,笑清歡有幸得見各位。”這般不知真假的話,由她口中說出卻令眾人很是信服。
一眾書生少年聽得美人夸贊的好話,一時之間也是笑語紛紛。
她進屋并沒有帶什么帖身侍女,此時龜公見沈清歡揮了揮衣袖,便識趣地關上雅間房門。
隨后,一陣夾雜著桃粉柳綠的煙霧自屋頂彌漫開來,瞬間籠罩住場間所有人...
一切似乎沒有改變,但其實一切都已經改變了。屋內的人們沉浸在幻像之中愈發開心歡笑暢談,而挹光館屋檐頂上則多了兩道身影。
“說吧,你是什么人?”屋內幻出的沈清歡假身被眾書生圍繞著,屋頂上的阿妖則是一臉冷肅。
她緊張得要死,早就聽說世間有一些得‘道’的高人,專職捕殺自己這樣的異類。
這個跟著尋香客們一道來的男人,實力遠遠在她之上,她引以為傲的讀心術完全讀不到他的心思。話雖然說得很有底氣,但實質上她的心底里已經害怕得牙齒打顫了。
“幻像啊。”扶蘇將目光從女子臉上挪開,望向天空中的一輪明月。
“放心吧,我不是來殺你的。人間事與我無關。”
大概就是這一刻,扶蘇臉上的孤清瞬間打動了當年的阿妖。
多年后,阿妖仍記得當時的月亮,當時的扶蘇。
更多年后,他回到林地長眠,她才明白過來那句話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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