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夏領著阿妖上樓后,蒙毅焦急地扯著扶蘇來到客廳旁的偏廳。
“兄長為何會變成這樣?扶蘇,你覺不覺得那個人很奇怪,好像在哪里見過?”
扶蘇認可地點頭“確實奇怪,那張臉你我都未曾見過。”糾擰著眉頭抬眼看著蒙毅輕聲道“毅,你覺不覺得,那人很像,趙高?!”
蒙毅低扭的眉頭豁然展開,兩眼圓瞪搖了搖頭,瞬間又用力點頭。
確實,那樣一張陌生的臉怎么都與趙高聯系不到一塊兒。
但是…但是那個神情,那種姿態,簡直與當年那個終日里低眉順眼陰惻惻的小人如出一轍!
“我有個想法需要求證。”說話間,盛著徐信碎魂的氣流瓶悠悠從窗外飄了進來。
之前,于喚潮宮中,迦納長老在開啟鯨落鏡前提醒二人,鯨落鏡所照見之事物有很大概率閃瞬即逝。所以,能看到什么、發現什么純憑個人造化。
一句話,看運氣。
鯨落鏡照見的第一個畫面就是時間結界的一片枯絕,雖然有些模糊但扶蘇還是認出了其中一身動動服的白與飛。看來在這個月圓之夜同樣沒有閑著的,并不只有他們兩人。
親涉其中領教過那片紅山赤石威力的扶蘇與蒙毅,很是驚奇為何這個幻靈族小子可以自由穿行,更奇怪的是在白與飛身后不遠處還尾隨著一個模糊的身影。
或許與師暄暄尋找洗靈河有關,蒙毅認同扶蘇這樣的猜測。
還沒來得及細看白與飛的行動,鯨落鏡擺動角度更換了畫面,之后是一片冰雪封天的寒冰國度,狂風吹過的荒蕪之地…
在那拼人品的時刻,當一抹幽幽暗紅之光出現時,扶蘇終于看到了他們想要看到的。
盤冥原本是個自然形成的法陣,以吸咐天地怨氣、惡念,吞噬亡魂能量為存。
它就像一個藏著許多秘密的樹洞、納著淤泥污垢的河流,本身并沒有太大的危害。但不知何時起,被有人心發現其玄妙所在,便將之利用為禍人間。
盤冥洞幽光會隨著吞噬亡魂的數量而變幻,最初是灰白色之后變作淺藍,再是暗藍,直到現在幽暗的深湖底,浮游著的紅色光亮。
蒙毅一眼便認出那紅光與水下古城結界中的殘留之光無異。
鯨落鏡照見的千島湖底盤冥洞法陣結界內,光線不明,只飄浮著一盞時明時暗的方鼎古燈。
燈下露出一個人影,外形瘦削、中等個子,耷拉著左邊肩膀導致身體有些傾斜。
人影湊近古燈像是在查看什么,隱晦的光線照出一張從未見過的陌生面容。年輕男子的面容,說不上好看難看,最顯眼的便是有一道自右耳延伸至頸部的疤痕。
畫面消失的剎那,那人似乎是發現了什么,瞇起眼、嘴唇向一邊斜咧著,抽了一記,像是在笑。
狷邪的笑。
這個神情,這個笑,過去兩千年,從未特意想起,一刻也沒忘記。
記憶回溯,撲面而來。
那是一個天干物燥的冬日,父親挑了份賀禮讓扶蘇送往相府祝壽。
晚宴高朋滿座,寒暄之后相爺李斯將公子扶蘇請至書房閑談。
年壽雖高卻仍有著政治抱負的相爺明里暗里地試探著大秦的未來繼承者,年輕的公子毫不避忌暢談自己對天下格局的思考與主張,全然沒在意那張愈來愈暗沉的老臉。
道別李斯,轉身離去時不經意看到立于書房外等候著的中車府令趙高。
陰冷的神情詭詐邪異,這是扶蘇對這個笑容最初的記憶。
彼時只覺對那張臉、那個笑容、那個人,扶蘇是極不喜歡的,只是他不在意。
這些玩弄權術、內心陰暗之徒,不過蠅蠅茍茍謀些小利。扶蘇心里裝的是大道天下,眼里看的是子民生計。
他不知道在轉身之后,屋內的兩人為了他心中的‘小利’謀劃了什么樣的局面,更沒想到的是,再次看到那陰邪笑容時,自己竟已變作一朵亡魂。
悲憤不甘的怨屈之靈,飄在咸陽宮偏殿,聽著年少的幼弟和趙高的對話。所有的陰謀與算計,在趙高的口中成了理所應當的論調。
那張奸邪的笑臉再次出現時,他的兄弟姐妹們都死了。
他的晨曦,他最心愛的妹妹,居然死在了陋巷之中,死在了石碾之下。死的粉身碎骨,死的無比凄慘。
過了數個世紀,那張笑臉再次帶著徹骨冰冷的記憶、穿過無情歲月打開了扶蘇的記憶之門。
屈辱、疼痛、憤怒、不甘與自責,可以深深埋藏但不會就此抹去。
匆匆謝別鮫人王之后,兩人原本是打算立馬回潤廬好生商議一番,沒成想………
“公子,這是?這……”被喚醒來的徐信,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模樣。
他驚喜地發現自己不再是那個僅由光點拼接出的虛線輪廓了,雖然只有上半身模糊的形狀,但與之前相比已經好太多了。
“鮫珠果然對修補靈魂有奇效哇!”蒙毅感嘆。
不同于之前的晶瑩剔透,此時圍著徐信殘魂轉動著的鮫珠正散發、變幻著各色柔光。
“迦納人一生的靈力都在這顆珠子里,這份厚禮真是不知該如何報答。”扶蘇深心里嘆了一氣。
顯然,鮫珠對徐信的神靈確實有極大補益,這一額外收獲難保不是找到盤冥洞的關鍵。
“將軍感覺如何?這是鮫珠,有修補靈魂的效用。”
“徐信拜謝兩位恩人,不僅救俺一命還尋來如此寶物…俺覺得好多了,不像先前那樣迷糊不清、渾渾噩噩了。”
“這就好。將軍再細想想這幾百年里,可還有什么細節是先前神智不清時沒有想起的。”
初具形態的徐信模樣憨厚,看容貌戰死時的年紀最多也就二十出頭。
可怕的戰爭,可憐的人。
“…有一天,北大人像往常一樣收集爐子里煉化的靈魂碎末。他坐在爐子旁念叨著什么,然后好像與何人爭吵一般,但是洞里除了俺就沒別的人了。當時俺就覺得很奇怪。后來,北大人罵咧咧地走了出去……”
“他走出去之后不久又折回來了。當時俺還喊了他一聲,但他沒有搭理俺。俺記得,他當時走路的樣子和平時不一樣。他走到爐子旁,拿出一顆亮澄澄的珠子冒著白光,那光照在爐子四周好像布了什么法術在上面,爐子旁當時就結起了一層冰。”
“冰?”地窮爐乃上古可為百獸取暖的炙熱之物,居然能結起一層寒冰。
扶蘇怎么想也想不起來有什么極寒之物具備這樣的神效“…你說他走路的樣子與平時不同,如何不同?他平時又是什么樣子的?”
暫且先不去想那物件,先求證心中所想之事。
“平時,北大人平時就這樣……”徐信想了想,約摸是極難以描述,便索性用他那僅有的半截身子盡量地模仿出一個姿勢。
耷拉著左邊肩膀,左右兩肩因此不在一條平行線上,一邊高一邊低的樣子有些扭曲。
“是這樣,沒錯,是他,可為什么呢?為什么不是他?”扶蘇思索自語。
“你在說什么呢?什么是他,不是他?是誰?”蒙毅急得抓耳撓腮。
“那他折回來時,是什么樣的?”扶蘇沒有回答蒙毅的問題,沉吟幾秒后轉而繼續朝虛影徐信問道。
“就是像正常的那樣,就這樣”徐信直起左肩挺起腰身“俺從沒見過北大人這樣子的,他一直都是那樣扭著肩的。”
扶蘇輕拍蒙毅后背,知他心中焦略得緊,再向徐信發問“你再想一想,那個被他咒罵的蒙將軍。”
“影子啊……倒是真沒見過他的正面。不過有幾次他好像瘋了一樣,被北大人關在另一邊鬼嚎鬼叫的。北大人還嘀嘀咕咕說什么‘還不甘心呀!’‘真頑強洗靈都洗不掉啊!’有一次兩人打完架后,北大人還說:遲早會再殺你一次!”
……月西沉,霧靄迷漫。
“有鮫珠護靈,將軍休養去吧!”
扶蘇收起氣流瓶后,推開邊門走到前院,不遠處的山林中,鳥兒被晨光驚起振翅撲愣愣飛起。
無數個清晨的天空,沒有一刻比此時更令他感到明亮。
“是他”在前院的木椅坐下,扶蘇安靜地沉聲道“趙高。”
“你是說,盤冥洞中人就是趙高?”蒙毅坐在扶蘇對面,細想在鯨落鏡中看到的那個神秘男子“但他,他的身姿面貌,完全不是同一個人啊。”
“是的,我也只是懷疑。但是徐信給了我答案。”
“是他!雖然還不清楚為什么他換了模樣,但一定是他。許是盤冥洞有什么可讓他長時間附身的作用,又或者別的什么,總之,鯨落鏡照見的那個人,必然是他!”
“那大哥呢?大哥為什么會……”蒙恬為什么會和趙高混到一塊兒去?蒙毅不解,扶蘇明白他沒說出口的話是什么。
“想想,北大人就是趙高,那么他所說的不甘心是什么意思?”
是啊,不甘心什么呢?洗靈都洗不掉又代表了什么?蒙恬到底經歷了什么?
“趙高既然說遲早再殺他一次,這就足以證明他們并非合謀。蒙毅,著急不來,快了,我們就快找到他了。”
蒙毅看著扶蘇默然篤定的模樣,心中原本的焦躁也隨著晨光漸散,天光乍亮。
兩人對視一眼,仰頭長舒一口氣。是了,近了。
逢大事,需有靜氣。
愈近便愈是不能急,行軍作戰如是,面對強大的敵人更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