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與師暄暄回到潤廬時,桑夏已收拾停當,撲閃著兩只圓溜溜的大眼睛問“去菜市嗎?”。
“好啊”扶蘇指指身上的衣服示意得換身衣服,轉頭對師暄暄說“你也去吧。”
……菜市很近,桑夏就像是到了自己家一般熟絡地和一些商販打著招呼聊了起來。
師暄暄并不知道為何扶蘇讓她一道來這個奇怪的地方,但還是跟著來了。
在這個嘈雜的地方,她的腦海中出現了更多的聲音。
適應了會兒之后,她跟著兩人緩步穿行于菜市場中。
舉著噴壺給蔬菜補充水份的菜農:今天天氣挺好,人怎么這么少?得多賣些才行呀,說好要給小子買新衣服嘞…
年輕的魚販‘賣魚挺好的呀,可她賺我一身腥味兒怎么辦?是不是真得改行?為了她也沒辦法呀…’
從魚販手中接過滴著水的塑料袋的大叔‘閨女說想喝魚湯,賣了不會燉啊,回去找隔壁大姐教教……嗯!’
‘現在的肉怎么越來越貴,阿兵難得說想吃豬蹄,再貴也買了…’肉鋪前的婦人站著思量了許久。
…………
采購結束,剛回到潤廬桑夏就急匆匆鉆進廚房里忙活開了,扶蘇對她輕語了幾句去了后院。
“走吧,再去看看。”說罷,扶蘇輕推師暄暄后背,兩人來到一艘漁船。
風暴卷著海浪將船頭高高抬起,而后又落下,船身重重地砸在水面上發出巨大的響聲。除了那狂怒的風雨水浪之聲,師暄暄耳中再沒有任何別的聲音。
兩人籠罩在扶蘇布的結界中,不受外界侵擾。
船上幾個粗壯的漁民駕駛著船只在風雨中飄搖,但他們的臉上毫無懼意,只是專注地做著自己的事情。
掌舵的人神情肅穆,幾個船員用繩子綁在自己的腰上走出船倉,他們強悍地頂著風浪靠近后倉,將后倉被暴風掀開的蓋子蓋上,才能保證這次捕撈所得不被傾倒回海中。
扶蘇抬手,畫面急換,兩人又來到了另一處。
沒有風,漫天的雪,厚厚地積著,一片蕭索靜謚的森林。
一處高高聳起的冒著煙的帳篷里陸續走出幾個人,穿著厚重的棉衣。扛起沉重的草料,艱難地行走在深至膝蓋的雪地上。
走到森林腹地,他們將草料散落,口中發出奇怪叫聲。來了幾只麋鹿,不消一會兒鹿群聚集此處安靜地吃著草料。
這些北方的牧鹿人胡子、眼睫上粘著冰雪,鼻子通紅地呼吸著觀察鹿群的情況。
高高樹干之上傳來輕微的顫動,隨著樹上抖落的瑩白雪花,畫面再次急換。
高原的公路上,婉娫向著天際看不到盡頭。
朝圣者們梳著辮子穿著已分辨不出顏色的藏袍,跪行在去往圣山的路上。
他們或口中輕念梵語,或沉默前行,莊嚴肅靜。有人累了坐下歇息,一旁同行的數個朝圣者便聚集過來,很少說話只是簡單吃了幾口干糧喝了些水。
整休片刻之后,眾人互相微笑致敬再次上路。
…………
“扶蘇”師暄暄的心中產生了許多奇怪而復雜的感覺,某種無法言說的情緒震攝著她整個神魂。
“嗯?”
“他們為何而活?”師暄暄思考著那震撼著自己的情緒到底是什么?
“為信仰,為精神、儀式”扶蘇目光投向路與天空相接的遠方“而最終這些,不就是回到了他們的內心嗎?!”
師暄暄看著繼續前行的朝圣者們,她不知道他們跪行的盡頭是什么,但她似乎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內心?回到內心……”
內心是什么?
是因為無法履行責任的懺悔,是愿意全部付出的愛、是最純真的不舍,也是念念不忘的深情。
內心里有什么?
有與一切抗爭的力量,有捍然面對死亡的勇氣,有平靜等待收獲的耐心,更有那歲月里許多點滴零星的碎時光。
“在這天地之間,生而為人,數十余載不足百年的生命,多么短暫而脆弱。無論是山川、河流還是人類自己建立的城市高樓,就連樹木、花草以及他們所不知道的許多生物,都可能比他們的生命雋永。”
“在這短暫的生命中,他們大多活得茍且、可憐。為了生存而死、為了信仰而死、為了愛情而死,為了家族繁衍而死、為了榮譽而死……”
“為這世間千千萬萬你看到、沒看到的,聽到、沒聽到的,你懂、或者不懂的,各種可能性的事物而死。但即便是這樣,人們仍然愿意活著!”
“向死而生!人就像渡河的螞蟻,明知會被河流吞沒仍勇猛奔赴。這樣的生命,即使活得卑微,難道不值得尊敬嗎!”
扶蘇仰頭看向高原的上空,天空中流云穿行。
“他們之中的大多數對這個世界,這天、地、萬物,仍秉持著敬畏之心。他們不為自己短暫的生命感到悲傷,而是在這短暫的時光里認真地活。哪怕,只是為了活而活。”
“我曾放棄過他們,因為他們驕傲、自私、貪婪,索取多過回報。當我重新回到世間之后,我明白了當初放棄的不是他們,而是,我自己!”
“也許我們永遠無法參透因何而活,但我們比他們擁有更多的時間,更多讓我們思考的時間,更多讓我們好好活著的時間。”
扶蘇一氣說完之后,沉默地看向天邊漸行漸遠的朝圣者。
師暄暄沉默地聽著,心底萌生出的感覺已不再是震懾,激蕩、嗡鳴,深思入淺最后歸于平靜。
似有什么于心中破土,在這高原的陽光之下被照了個通透。
她微微側過頭看向飄浮于半空之中的扶蘇,此時她終于明白為何阿妖曾經那樣的迷戀這個男人,為何秘族中人稱他為‘神明’。
雪白一片的天地間,懸于雪域高原半空之中的扶蘇,宛如一尊神詆。
而師暄暄也明白了苦苦追尋千年卻終不得解脫的某種奧義。
過去一千多年的時光里,她不曾駐足停留下來看某個人的生死,更不曾關心過某個人的生死。對她而言,自己只是那些脆弱生命的匆匆過客。
不參與到任何一個人的生死之中。她蒙上自己的雙眼,猶如在黑夜中前行一般,一頭往前全然不顧沿途的經過。
她是惜命的,因為她死過,但她卻從未思考過要拿這生命來做什么。
直至黑影來襲,她被打的措手不及。她突然發現,自己像只迷失已久的飛鳥找不到方向。
望著遠處愈來愈小如螻蟻一般的人影,師暄暄心中的某個地方蘇醒過來。
像被點亮了的夜色、或被雨水沖洗過的碧空。師暄暄的眼中堆積起一片晶瑩淚光。
不是悲傷,而是難言的激動。她笑了起來,開心地笑了起來。
她似乎從未像此時這般開心過。
笑著涌出淚水,洶涌不止的淚水中是她發自內心的笑聲。
扶蘇仍一動不動地望著遠方,不去打擾她頓悟的快樂。
此時他的心中,只有那個身影。
高原的半空中,淺金光亮閃過。
無意看到了這個瞬間的朝圣者雙手合十,閉上眼輕念著梵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