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之所以是光明。因為它能照亮黑暗。
那么,黑暗呢?
黑暗是可以將一切掩蓋于無形的存在,黑暗有著覆滅眾生的能力,黑暗是可怕的、是無邊無際的。
黑暗,令人心生絕望,令萬物生靈為之恐懼顫栗。
在遠古以前,人類還未發現火種之前,黑暗便是這種可怖的存在。
暗夜里只有少數生靈擁有看清一切的能力,而大多數都佝于黑暗的威力蟄伏起來,將自己藏在安全的壁壘洞穴里。
因為一個不小心,生命就會被黑暗吞噬。悄無聲息地消失,待光明重臨時,只剩一具殘骸。支離破碎的血肉早就被黑暗啃啜一凈,連渣滓都不留。
燈光照不見的遠空之上,一個蒼老的身影飄浮著,沒有表情眼中也無任何感情。腳下的國度、城池、街道、高樓,那些來往復去的行人渺小如蟻。
載滿乘客的夜機從老者身邊飛過,有孩童扒著機艙透明的玻璃好奇地張望著外間。
云還能看見,像臟了的棉花糖;地上也有星星嗎?一閃一閃亮晶晶的真好看。
“媽媽,你看那里有個人。”
“傻孩子,怎么會有人呢?”
“大人。”一道無形的風劃開氣流直躥進墨黑色的夜空中,驟停之時卻是穩定如山,身軀亦如山,有種巋然不動而自威的肅穆之感。
青年尊敬地飄到老者身旁,低聲問道:“您在這兒干什么呢?”
老者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猶自瞇著眼看向已飛去遠處的客機,像是在自言自語。
“人都怕黑暗。黑暗有什么可怕的呢?多么愚蠢。光明與黑暗生來便是一體。沒有黑暗哪來光明。人都只想要好的,而不要壞的。黑暗就一定是壞的么?以何為憑?”
大人這個神神叨叨的狀態,已經近半個月了。他不知道是因為什么原因,只隱隱覺得大人心中有猶疑。冥碑眾如今就剩他二人了,若連大人都心意不定,自己又該怎么面對那件事呢?
“我等身負黑暗之能,守衡世間能量秩序,然則,卻被世人所懼。難道他們不知道,可怕的并不是黑暗,而是藏匿于暗中的殺機嗎?
可笑啊,老夫萬年來看透了世間一切,卻也未料到竟有一心向往光明的黑暗之力。為何?為何啊?為何要拋棄我等?為何?”
青年不知為何大人突然這樣蒼涼悲傷。這種感覺陌生極了。他沒接觸過,也理解不了。
“大人!”他覺得自己該說些什么,“您的情感是不是太多了?!”
冥碑眾不可以有情感,這是界靈碑上刻著的規則。
一者一碑,靈亡碑毀,只余殘破基石證明他們曾經存在過。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生靈知道他們的存在,然而,他們卻是真實存在過的。
冥碑眾不在意是否有人知道他們,在他們的心中,只有職守,只有一座又一座被毀去的碑基讓他們銘記自己存在的意義。
當黑暗吞噬一切時代表著末日來臨,那么光明呢?
當光明覆蓋世間呢?難道,人們就能獲得永遠的安全了嗎?
當然不是,當這個世間只剩下光明之時,那將會是一場浩劫,一場永不結束的浩劫。
這顆星球無法承載過多的光明能量,人類并不知道,他們的科學只能檢測到可捕捉到的數值。而真正無形的能量,他們一無所知。
“涯余,”老者收起睥睨腳下繁華的目光,揮袖張嘴,吐出一顆斑駁的圓球,球是黑色的其上隱著芒光。閃爍著像顆小行星繞行于老者周身,“時間提前了,早做準備罷。”
青年聞言面色一凜有些驚詫,許多不解,急聲問:“怎么會提前?”
“它蘇醒了!卻不愿意回到我們身邊。”蒼老的聲音里透著寒冷的氣息。
隱著微光的小行星驟然亮起,急速向更高的遠空掠去,劃破氣浪拖出一道不可見的痕跡。
“大人,涯余去將它帶回來。”青年屈身半跪于虛無的半空中,仰頭看向老者,面上是滿滿的篤定神情。
老者緊緊皺起了眉,苦惱地搖搖頭,“不可。涯余,你我冥碑眾皆為黑暗能者,而它是為黑暗而生的光明。如今的大勢,你我恐怕無力強行將它擄去。一切全憑它的心意,若它被光明所魅,那么,我們便只能提前解開冥界封禁,令黑暗重臨了。”
青年身子一振,驚愕不已,“怎么會這樣?它已自我封禁七千年為何會突然蘇醒?又為何…”
“別問了”老者伸手揉揉額間長吐一氣緩聲說道:“當年蠻冥界主也不知是為何竟還有能量封存于秘族結境之中,老夫亦不知是何因由,它們居然就此碰上了。一朝蘇醒,一念之間,吾等竟是毫無左右之力…”
蠻冥界主!!青年倒吸一口涼氣,僥是他久居第六界少在人間行走情感不多,都感覺到了一種難言的恐懼。
連大人都只是聽說而未曾見過的冥碑眾之王,蠻冥界主,究竟是一個多么可怕的存在?!!
他不知道,寡少的想象力限制了他對可怕一詞的理解。
“人類有一句話說的很好,落地鳳凰不如雞。吾王蠻冥界之主,居然淪落到了如廝地步,老夫心感惶然,終日不得好思。
涯余,夫幻老了,若那一天到來,你答應老夫,一定要活下來,不然冥碑眾就完了。”
青年看向老者,滿眼的驚恐,“大人…”
老者仰頭望向暗黑天際之上更遙遠的地方,右手輕輕招了招示意,“你只需要答應老夫便可,莫要多言。”
青年眨了眨眼,低頭尊敬地彎下脖頸默不作聲。
他做不到。冥碑眾不得有任何情感,為什么呢?為什么就不可以有情感?
他遇到的任何一個人看上去都很動人,無論是青衣坊的老太太們還是超市里收銀的小姑娘,路邊買醉的男子、打扮妖嬈的女子,還有那座山頭的秘族靈力者們…
他們每個人都是那樣生動。為什么冥碑眾就不可以,不可以有那些可以讓他們生動起來的情感?
他做不到。但他不得不答應,大人,是他幾千年生命里唯一的存在。大人是他的唯一啊!
九溪。白墻玻璃屋。
趙高跪伏于地上,顫抖得如被狂風吹得凌亂的落葉。在他低趴著的身體上方盤繞著一層密密的白沙,悠游著像似某種飛在半空中的白蟻,變幻著姿勢。
“大大大大,大人…”不僅身子顫抖,連聲音都哆嗦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廢物!”一個英俊的男子坐在玻璃墻旁的沙發上,單手擎于一側抵住頭部,眉頭緊緊皺著。抬起一腳將跪于面前的趙高踹飛到偌大客廳的另一邊。
摔了個四腳朝天之后,又哆哆嗦嗦迅速跪好爬到男子腳邊。拼命努力咽了口口水,恐懼令他完全感受不到魂靈被啃噬的疼痛感。
“三天過去了,放出去的惡靈不說一萬也有幾千,居然連個影子都找不到。趙高,我養你有何用?”
男子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遮去了天花板上的燈光,陰影覆蓋在趙高身上。這令他心中的恐懼更進一步升達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整個身軀抖動得像似隨時都會散架落下一地血肉皮囊。
“大大大大,大人…”求生欲讓他提起最后一絲力氣緊緊抱著男子的一只腿,抬頭露出布滿血絲的雙眼啞著聲賭咒發誓,“大人,再,再給小的一天時間,一定,一定能找到小主子。一定…”
“哼,趙高,我放心將山頭看守之事交托于你,這一個月來全神凝聚盤冥幽光。你卻隱瞞實情不服,是何居心?!”
北彌生瞇著眼看向抱著自己腿的猥瑣小人,殺心頓起,抬手招來白沙,傾刻間白沙掠空而起收攏于一處,似鋒利尖錐霎時間刺入趙高身軀之中。
殘叫哀嚎聲響徹于客廳之中,北彌生不耐地看了一眼,滿臉的嫌惡之情。
想到再一次丟失了阿蓢的行跡,怒火難遏,誰都阻不了他,他要殺人。先拿趙高開刀,再去屠了那座破山頭。一個,不留!
“大人!”痛苦掙扎得在地面上翻滾著的趙高,面容上的皮膚之下似有什么在蠕動游走,瞳孔已經被白沙覆蓋,看上去極為滲人。
“找,找到…了,日…本,在…日本…”艱難地爬到北彌生腳下,白色沙礫啃噬著魂靈體內的惡靈濁氣壓制不住地往外冒。
北彌生右眼抽了一抽,揮手,白沙緩緩從趙高面容上游走到頭頂,最后破體而出,回歸到殘墻旁的假池之中。
一腳踢開趙高,厭惡質疑,“若騙我,你就等著喂養盤冥洞吧!在何處?”
“一個叫東京的地方,但是小主子剛剛出現就消失了。她…”話還沒說完,咽喉便被扼住了。
北彌生掐著趙高將之拎到半空中,嘴角抽搐了一下,狠厲極致。
“又消失了?!趙高,你是覺得我非你不可,殺不得你嗎?”
揮手,將他整個重重砸向殘墻在落入白色沙礫之前,趙高掠身跳到一邊的地面上,重又跪伏顫抖起來。
“不不不,大人,小,小的不敢。是真的,小主子身邊跟著那位。一晃眼就不見了。大人,再,再給小人一天時間,小人一定一定找到小主子。”
北彌生兩眼如怒放著閃電般看向趙高,沉默了會兒之后,“滾,半天,明日午時,若再無消息。你自己殉靈盤冥洞,免得死的太難看。”
跪伏于地,一路倒著爬出客廳,直至門框處方才起身,踉蹌著遁影急掠而出…
北彌生走出客廳,來到溪澗旁看著溪水反映著燈光,神思久久。
他很清楚,既然阿蓢還活著就一定能找回來。只是隱隱地覺得這個趙高似是別有心機,不然為何自己閉關于盤冥洞,他卻將外間一切閉口不提,直到自己出了關才說人丟了。
戎淵留信四處尋找去了,依他留下的信息時間來看,已經將近一個月了。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豢養趙高在自己肉身之中,一則是他自己并不愿意直接與惡靈打交道,而且他自己本身并不是惡靈,無法與其它惡靈產生濁靈感應,便就不能更好地控制那些惡心的東西;
其次,他始終想保留自己的肉身來。盤冥幽光有護肉身于不腐的能力,但卻需要有魂靈作為支撐不能也無法將能量轉換成軀體之用。
但因為那件事,他的魂靈卻無法再回到肉身之中。雖然不知道盤冥幽光凝到極致時是否能達成他魂體合一的心愿,但始終還是要試試的。不試怎么知道結果呢?
阿蓢啊阿蓢,你究竟去哪兒了?
可惡的扶蘇,老小子又在琢磨什么事呢?居然拐跑了阿蓢,讓我見到你非將你撕了不可。如今,盤冥幽光大成,你老小子怕已不是我之敵手了。哼…
北彌生怔怔站在溪澗旁,細細思考著樁樁件件事。時而表情嚴肅,時而快意暢然。
突地似是想到什么棘手之事,眉頭緊緊皺起,嘴中喃喃念道:“黑暗的另一半,黑暗?另一半?是何意?”
刻于天荒燈上的古文,他研究了很久都無法辨認。
結果得來純屬意外。先前去往北方屠了劉氏滿門還難消心中怨怒,直將整個北方冰原荒野搜了外遍。竟是讓他逮著個遺留世間三千年有余的孤魂野鬼。
那老婦也是奇怪居然直接被陰差給遺忘了,還扛過了自身能量緩緩消失的惡境,生生拖著殘魂直到現在!
在凝聚盤冥幽光之時,原本是隨手將收了亡魂一并扔進地窮爐中熔了的,結果那老婦殘魂直直求饒,求生欲不可謂不強啊!
北彌生就是欣賞這種死到臨頭還不肯放棄的選手,得,不想化飛灰那就說說你有何用吧。不養無用之人,這是他歷經兩千多年歲月保留下來的優良品質。
于是乎,老婦將自己如何躲開陰差索魂,前生又是怎樣博學,要知道周王朝像她這般有學識的女性還是不多見,云云…
欺我不通文墨?
不,連我百越智者小姬都認不出的字,你一個老婦能識得?
事實證明,‘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這話還是有點道理的。
老婦完整地將銘刻于古燈上的文字讀了出來。
暗夜里,九溪溪澗旁,北彌生久久地駐足思考著那句話有何深義,直到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