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頭沒腦的雨,從半空中飄落,并不猛烈。卻滴滴打在九溪玻璃屋前院眾人的心頭!
故事沒有那樣細致,姬戎淵卻是個講故事的高手。
每一字每一句繪情描境,聽者仿若親眼見證了當年的場景。而這樣的感受,卻是北彌生承受不起的。
不知何時,他已轉過身去,沒有人能看到在他冷峻的面容上有晶瑩滑落。
只一瞬,便被肌膚上的熱量蒸干。淚水早該干了不是嗎?兩千多年的風,早該把一切都拂去了。
然而,該銘記的,時刻都在心尖蕩漾,他沒有忘,永遠也不會遺忘。
他的阿姐,再也沒有回來。
她說,等我回來烤肉吃;她說,我們彌生一定能干成大事的;她說…
她沒有看到,他真的干成大事了。
夜襲營地,刺死屠睢之后,那位帝王怒了,繼而發兵三十萬誓將百越拿下。
桀駿戰死,之后便是由他擔起了西甌軍的主將。在之后的幾年間便將那處山林作為根據地,迎來一波又一波的秦軍攻襲。
奇怪的是,秦軍就非拿下這處不可嗎?
“我們走吧,離開這里。秦軍再來襲,以我們這點兵力根本無以阻擋。”姬戎淵曾多次勸說固執的彌生。
但他卻始終堅信著那一絲根本就不存在的希望。
“不,留在這里,阿姐如果回來了,找不到我們怎么辦?”
此時的北彌生已經長成一個高大健壯的男子,短短五年間,他已不再是那個青澀的被長姐保護于羽翼之下的少年了。
他是一軍主將,他的話便是軍令。沒有人離開,直到一次又一次的攻防擊守之后,這支西甌軍脆弱得如同茫茫蒼海上風雨飄零的一葉孤舟,不堪一擊。
六月呢?六月不見了。
幾個西甌兵滿身是血被抬到面前,是負責保護小不點的士兵。六月被抓走了,被秦兵抓走了。
“我們走吧,離開這里!”姬戎淵再次勸道,這次北彌生動搖了。
當年的粉娃娃已經長成了半大的小姑娘,她是西甌軍中每個人的心頭寶。更是被兩人捧在心尖,自小帶在身邊就像自己至親的妹妹一樣。
阿蓢回不來了,現在連六月也沒了。將來,我們有何臉面去見桀駿和阿蓢?
姬戎淵流著淚,坐在溪澗旁,心痛萬分地說著。卻因為這句話,北彌生動搖的心志又堅定了起來。
不,我們不走。
已經失無可失,就算拼盡最后一兵一卒,流干最后一滴血,也要將秦軍留在這個山林里。
他們不是非此處不可嗎?他們不是一定要強攻下來嗎?那便好,讓他們有來無回吧!
時隔五年,藍夙來了!那個善使長矛的男子,最終被北彌生刺于劍下。
臨死前說了一句讓北彌生和姬戎淵驚愕的話:你們部族人的靈魂真是獨特。
靈魂?!人真的有靈魂嗎?
有的。姬戎淵點頭,雖然一直以來他都未弄明白烏渠滿的傳承,但做為一名大巫,他堅信人是有靈魂的。
很快他的堅定,便得到印證。藍夙戰死,隨行有漏網的兵卒逃離。
之后不久,另一支更為龐大的秦軍隊伍來襲。西甌這一支軍伍人丁已單薄到了只余三千人,最后雙方戰至幾乎全軍覆滅。
當秦軍的軍旗倒下之時,從暗處走出一個白發老翁,小心翼翼地在溪澗里尋找著什么。
殺人殺紅了眼的北彌生,從死人堆里跳出來緊張地尋找著姬戎淵的身影,在第一眼看到那白發老翁時不由分說便一箭射去。
老翁以為這個戰場已經沒有生還者了,他以為自己便是這處山林密野之處唯一的活人。
陰溝里翻船,便是他最后的下場。
作為一個煉丹人,他并沒有任何戰力。只不過得了些靈山巫族的傳承,知道如何用那盞古燈練魂罷了。
能使一些小小的靈力擊退本就脆弱不堪的神蓢,卻沒料到被這一記冷箭刺穿后背。
答案終于在此時揭曉,原來,姬戎淵是對的。
那條溪澗里,真的有秘密!令西甌覆滅的秘密!
盤冥洞。誰能想到這個法陣會匿藏于那個小村莊的溪澗中呢?
白發老翁沒有立時死去,不甘心地試圖與兩人做交易,“只要你們放了我,我便放了你們親人同族的靈魂。”
“靈魂?!阿蓢的靈魂也在其中嗎?”
兩人互視一眼,將信將疑。
老翁釋放出幾道新收的靈魂,瞬間就被溪澗中的一處所收。
“就在那里了,就在那里。”老翁顫抖著手指向那處,“再過一刻老夫就要死了,不想連親人靈魂都找不見,就趕緊把那法陣給找出來。”
顧不上其它,北彌生下到溪澗中。渾身沐血的他帶著極重的怨念,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盤冥洞蘇醒了!
姬戎淵拖著受傷的身軀,拿刀抵住同樣受了傷的老翁。
“你怎會知道有此法陣?我親人的靈魂在何處?”
刀刃劃破老翁的脖頸,他害怕了,顫抖著伸出彎曲的手指向不遠的密林。
屆時此,溪澗中突然狂風大作,天地隨之黯然失色,一切陷入了茫茫的黑暗之中。
黑暗只一刻,當北彌生從溪澗底部浮身上岸之時,渾身籠罩于藍色的幽光之中…
姬戎淵大驚!“彌生,你怎么了?”
他冷笑沒有回應,只一瞬便掠影至老翁身旁。
“沒想到吧!你要找的東西,現在歸我了。哈哈哈…”
姬戎淵永遠也忘不了北彌生那一刻的笑聲,恣意狂放、詭魅無兩,仿佛天地間有一萬只厲鬼在嘶叫一般。可怕,而陌生。
老翁驚得噴出一鮮血,牙疵瞪裂,瘋狂搖著頭訥訥地念叨著,“不可能,不可能,為何如此?為何?盤冥洞是老夫的,是老夫的!”
噗,更多的血從老翁口中吐出。頹然倒頭,死得不能再死。
兩人在老翁指向的密林中找到一只碩大的木箱,不明所以,姬戎淵不敢輕舉妄動,北彌生卻是毫無顧忌地信手一揮,木箱飛裂成齏粉。現出其中一方古意盎然的四方燈。
為何會有如果巨大的古燈?這是用來作何用的?啊,可惜了那老翁竟就這樣死了。阿蓢的靈魂卻是找不回來了嗎?
突然,古燈劇烈震顫起來,像似有數不清的力量在其中亂躥。
北彌生召來匿于溪澗中的盤冥洞,那時的盤冥洞還很小。它是以吞噬亡魂為養的,能量不夠多便不足以成長到更大的形態。
這些是兩人在之后的數百年間搞明白的,當下里誰都不清楚這玩意有何用。
盤冥洞來到古燈旁,燈中飛掠出無數道靈光飄進盤冥洞法陣中。事實上,那些光并不是自動自發飄進去,而是被吸進去的…
同時,北彌生身周的幽藍之光便隨著法陣吸入的靈光更為明亮起來。
在溪澗底,是盤冥洞選擇了他,還是他收伏了法陣?這個問題,兩人始終都沒有得到一個很好的解釋。
那一剎,似有無數把尖刀挑在他的身體發膚之上。
那無比的痛楚,被他硬生生扛下來了。
也許是他心中對神蓢的那份執念,亦或者是堅定到可移磐山的意志,令他忍受住了盤冥洞靈鉆心噬骨的占據。原本是要奪取他的心神意識,卻被反壓制于體內。
這個古老的法陣,在之后漫長的兩千年歲月里,一點一點地侵磨著他的心志,唯有姬戎淵在旁不停地提醒他,你仍是個人,不可行不為人之事。
也就是這份殘存的信念,令他沒有放任體內的暴虐怨氣大開殺戒。盤冥洞在他手中,只吞游走之亡魂,決不刻意殺人奪靈。
但兩人都知道,這是一條不歸路。從盤冥洞靈與北彌生相融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兩人都不可能再世為人渡入輪回了。
烏渠滿留下的傳承皮書,在盤冥洞的助益之下被姬戎淵一點一點解讀出其中奧義。原來,遠古的巫者早就記錄了關于盤冥洞的線索。只是不知那古燈又為何物?
沒有關系,不知道便去學。
反正北彌生得了盤冥洞靈自此不腐不老不死,而姬戎淵也從皮書中得到了真正的巫者傳承。那些黑色符文便是他身為巫者后人的印記,唯有他可驅使,同樣可令他不死不滅。
可笑!在過去很久之后,兩人才通過一些蛛絲馬跡想明白了。
原來那白發老翁便是令西甌覆滅的始作俑者,他誘使始皇所說的話并沒錯,西甌山嶺之中確實藏有可令人永世長存的法器。
然而,誰能想到,最終始皇沒得長生不老。
本身就想將之據為己有的老翁也沒能如愿以償,反倒是兩個名不見經傳,意料之外的年輕人受了惠。
如果,忍受兩千年的折磨算是好事的話,他們二人確實是最大的受惠者。
古燈為何名?他們當時還不知道。
姬戎淵在巫者傳承之中找到了重要線索,那是在二人活了幾十年之后發現的,最大的驚喜。原來盤冥洞可以找到依據生者生前留下的殘念找到其魂靈所在。
每一件神蓢的物什都被兩人完好地帶在身邊,功夫不負有心人。得來全不費功夫。
誰能想到,原來阿蓢的魂靈就在那盞古燈里呢。只是為何她沒有被盤冥洞吞噬?兩人沒想明白。
當那抹靈光從燈中飄出之時,驚喜只一瞬,幾十年與亡魂打交道,很顯然,這朵魂靈是不完整的。
姬戎淵又再埋頭于皮卷之中,一定能找到辦法的。
既然尋回了阿蓢的碎魂,那就一定能找到凝結出完整魂靈的法門。
信念是最強的動力,翻遍能找到的上古典藉,一一對照皮卷上艱澀難懂的鬼畫符。
他終于找到了,那個殘忍可怖的方法。
用?還是不用?用,便是濫殺無辜!不用…
用。當然要用。
北彌生打消了姬戎淵的猶豫。部族人都死光了,他們這一支西甌人就只剩下自己二人了。這世間還有什么人值得他們去留戀的呢?
那些曾經的強者,天下蒼生皆為螻蟻。
而如今,你我已經身得秘術法陣,這些凡人又何嘗不是我們眼中的螻蟻呢!北彌生冷漠地看著盤冥洞中被悉數化去的魂靈,淡然地說道。
不。彌生,不是這樣的。我們只是為了尋回阿蓢,只要尋回阿蓢,便收手吧!切莫造孽了。姬戎淵痛苦地掙扎在底線的邊緣。
然而,堅持不過片刻,執念推了他一把。自此,掉入萬丈深淵再難自拔。
沒有人知道,這兩千年的時光,他們是如何熬過來的。
北彌生無數次被盤冥洞靈侵噬意識的時候,是姬戎淵攥著他緊緊地不讓他滑入黑暗。僅存的一線光明,便是阿蓢。
只要阿蓢回來,他們所做的一切就都值得。只要阿蓢回來,就算萬劫不復也甘之如飴。
阿蓢,回來了。真的回來了!并不完整的魂靈,沒有前世的回憶,但沒有關系。只要她回來便好。
姬戎淵相信不管怎么都能找到法子,讓她意識融合成為完整體的。他堅信,便是這份信念讓他存活至今,便是這份信念讓他還能抑制住彌生隨時都可能爆發的惡念。
盤冥洞的秘密沒有人知道。也許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但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姬戎淵的痛快并不是來自于扶蘇的痛苦。
事實上,往事不可忘,只是淡卻了。
像埋于深心底里的風,而神蓢便是可攪動風起的那雙手。如今,她回歸了,風散開去,塵封的故事便像是初見天日的陰霾,被晴朗拔開、被銘記者從眼底隱去。
兩千年前血與火、仇與怨,請隨風飄走吧!
如今將之作為一個故事說出,不過是最后殘留的一絲善念使然。
“扶蘇,故事說完了。你覺得阿蓢會跟你走嗎?”
姬戎淵時刻注意著桑夏的反應,她仍一動不動地站著,仰頭望向天際。面上沒有一絲變化。
但他知道,她在思考,思考自己的前世與今生。
思考著該何去何從。她從來不是個任人擺布的人,無論是兩千年前還是如今,她都有著自己最純粹的心意。
扶蘇之于她而言,是這二十年人生中最重要的人。那么,他便不會輕易與對方為敵。這是他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