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偏殿內不時傳出小女孩不耐煩的斥責聲與某位狐族大將的笑聲。
兩個聲音此起彼伏,這若擱在人類世界,保不齊就有隔壁鄰居直接報警了。妥妥的猥瑣大叔褻瀆小蘿莉啊!但,這是狐族,是阿然宮的寢殿。侍衛都知道沐火將軍其實就是個混世大魔王,誰敢管他的事那是皮癢找揍。再說了,那偏殿里不還有幾個大男人么,出不了事兒。大將軍就是再饑渴也不至于對個小姑娘下手的,人家里不還有七房妻妾呢嘛,不差這一口!嗯嗯…
侍衛們邊巡邏邊嚼著些有的沒有,一群內官扛著幾只碩大的桶與熱水站在門口便聽到里間傳來的聲音,一下子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叩門。直到一群宮女端著幾只盆子沒好氣地睨了眼內官們,大宮女問安,得到里間應聲后拉開門,一行人烏泱泱忙活了會兒,便又恭敬地退出了。這陣勢,扶蘇是早有領略。而彌生和戎淵兩人直到此時才反應過來,這狐族真的如扶蘇在來時路途上說的,堪比盛唐。千年前那個輝煌的朝代,曾何等的榮耀!對于盛唐的宮廷,基本是個男人都會浮想聯翩,如今竟在秘族之境中體會得如此深刻!
扶蘇等人看著這些內官、宮女們的勞動成果,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精致!真特么的精致啊!真絲屏風做隔斷,幾只大桶里分別灑著各種花瓣、香料,熱氣騰騰蒸得整個屋內香氣四溢,裊裊如仙境。
沐火咂巴咂巴嘴,意猶未盡地說了句“明兒再來找你們玩兒,哥先走了。”
滾,誰特么想跟你玩兒。還哥,你才幾歲,我們三個哪個是低于兩千歲的。滾滾滾…
嗚!好不愜意。舒適!這玩意是真享受啊!彌生和戎淵干脆將屏風撤到一邊,兩人邊泡著澡邊聊了起來。也沒說什么,主要還是圍繞著戎淵的傷勢做了個判斷,大概得休養多久才能恢復如初。戎淵自己估算了一下,少說也得一個小周天。哦,這便好。彌生安心了。說著說著,眼皮子就重了起來…
扶蘇本不是貪睡之人,但也是奇怪,自己也說不清是真累了還是因為與黑暗能量一戰導致精神有些昏饋,竟也在聽到彌生的酣聲之后睡了過去。
小憩了片刻,醒來之時,正值月色當空照。這一覺睡得極為香甜。就好像神魂得到了某種神奇能力的滋養,整個人說不出的精神。三人都試了試,確實,耗損的靈力竟已盈滿。
最為奇怪的是,戎淵本該休養一周才能恢復的傷勢竟然全都大好了!莫非,是狐族有什么不傳的秘方?類似于人類的藥浴什么的?
屋外突然傳來一陣樂聲。像塤,又比塤稍微清亮一些,沒有那么深沉暄幽;似洞蕭,又比之滄桑,少了些哀婉,多的則是,蒼茫。
曲子很簡單,像是在述說一樁心事。曲調卻有著難言的復雜意味,也許那是一樁無人能懂的心事吧!
三人拾衣穿起,靜靜呆立于屋內側耳傾聽,每一個音符好似落在了心間。直達魂靈的,是天地遼闊、隨心遨翔、御風沉醉的通達感,隱隱地,又有著無限的不舍、思念與某種若有似無的悔意…
一曲終了,好似黃梁夢醒。在那個夢里,有著云遮霧繞的不明亦有明月高照的豁然,好像渡過了一生又好似從未存在過。人世,不就好似一場大夢么!
扶蘇與彌生一左一右拉開門,屋外,明月柔光灑落一地。遠處粉墻褚瓦高聳堅直,近處靜謚矮院蜿蜒溪澗流水熙熙,在一片柔白的照耀下,令人有一種恍惚感。似乎時光倒流回了幾百、幾千年前…
矮院內有一棵松樹,虬壯軀干并不十分高大,傘冠頂上穩‘坐’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六月手中握著一把如笛似蕭的器物,正低頭看向門前站著的三人。三人也看向她,只一眼,便好似在那雙如星的瞳中望到了歲月的盡頭。
六月收回眼神抬頭望向天空中的滿月,輕聲說“”
有風起,夏夜的風本來該是涼爽的,而這陣風卻帶著絲絲沁人心脾的寒意。
月明星稀,天空中只有一輪圓到極致的滿月,卻無一顆星星相伴。這也許是世間最孤獨的月色了,那樣充盈卻又那樣寂廖。它原本是沒有光澤的,它原本只是一顆千瘡百孔的黯淡的星球,但它卻反射了屬于太陽的光。那光本不是它的,卻被它借來潤澤自身。也許,月兒是深愛著太陽的,就像黑暗終歸會投入光明的懷中一般。所以,它折射著太陽的光,這樣看上去它就會與太陽有些相似了吧!
沒有人不在想她!也許,每個人對她的思念是不同的,但是,無論哪種思念,都是穿透了無數時光越過茫茫歲月抵達這個夜晚。
可惜!再多的時光、再久的歲月,思念也只能是思念了!我們,永遠都追不上她的腳步。我們,誰都無法與她站在一起,甚至,我們什么都做不了。唯有等待,只有等待。等到這個世界一切的光明與黑暗落盡,等到滄海桑田、斗轉星移,等到她再次遺忘一切從沉睡中醒來,可那時,那時的我們又要去何處尋她?
松冠紋絲未動,六月輕輕飄飛落下。扶蘇、彌生、戎淵,靜靜看著她。
他們不問,雖心中清楚于長白山之時,她奪回了屬于古燈的最后一靈已經恢復了原神中封禁長久的記憶。那份屬于古燈本體的記憶。但是他們不問,不問并非不在意。無需言語,三人極為默契地只字不提。
她說,他們便聽。她若不說,他們絕不去問。135中文
而此時,他們知道,時機到了,她,終究還是愿意對他們敞開心扉的。
不管她是誰,是那個永遠十歲的小六月還是燈靈遨荒黑龍,她永遠都會是他們最心愛的那個小妹。
而她,見不得戎淵受傷,鎖住原神的最后一道封印被她想要保護他的強烈意愿掙脫了。那一刻,能量解封、原神解禁,回憶如潮水般涌來,漫過了她所有的意識。有多危險,她不會告訴他們,那個瞬間若不是心中對親人的執念她也許就無法保住屬于六月的情感與記憶了。她對自身的改變沒有絲毫在意,她仍愿當他們兩人的小妹,受他們保護,在淵哥哥懷里睡著,讓彌生哥哥背著去爬樹摘野果…
然而,不管是六月還是遨荒,最想念的那個人,是她啊!
是英姿颯颯的神蓢、是燦爛純真的桑夏、是當初她無奈抽身離開,任之獨自投身埋入黑暗深淵之中的那位,蠻冥國主——玄蒼。
玄蒼!遨荒回來了!
蠻荒冥國。那個塵封于亙古久遠前的國度,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世間沒有任何記載,這個陌生的名字,扶蘇只在帝柏樹魂口中聽過。而彌生、戎淵兩人則從未曾聽說。
他們也是走遍四海的人,活了兩千余年,世間的秘辛雖說不上皆知,但也對整顆星球的發展軌跡有所了解。可是,蠻荒冥國,又是怎么樣的一種存在呢?
“人皆說世間有神明。人又說世間無神明。人說這顆星球很簡單,空氣、土壤、火、水,天空、大地、植物、動物,生靈與死物;人又說這顆星球很復雜,大地之下、深空之上,洋底海域、荒漠叢林,無數未知的生物、生靈不可入的死地。人總說他們是萬物之靈,卻每當災難時便想起神明的存在。”六月的聲音很輕很凈,面色平靜,像是在述說一件與她無關的故事,又似在回憶一件久遠到無法找到一絲線索的往事。
故事也好,往事也罷。她,便是見證了一切偉大輝煌、孤寂落寞的那個人。她努力將自己抽離其中,卻不免陷入其中難以自拔。那些過往,就像一片巨大的沼澤,只有身陷其中才能觀其全貌體其之威。也只有進入那片沼澤,她才能見到被她拋棄于黑暗之中的那個人。
“若這世間真有神明,只有一個人才稱得上。玄蒼。只有她,才配得上這兩個字眼。只有她,才擔得起這兩個字眼所代表的意義!”
玄蒼,玄蒼。扶蘇突然想起好像有某個細節被他遺落了。他緊皺著眉頭,傾聽著,思索著。直到他徹底想起了到底是在哪兒見過的某個象形字般的符印。在桑夏的畫中!
也許沒有人知道,但他不可能不知道。因為她每次畫畫,他總會在一旁,靜靜看書偶爾抬頭注視她的動作。他曾多次發現,在她的畫中,有時是某種細膩的勾筆,有時是直接書寫于底稿之后用色彩填埋于其中。總之,幾乎他見過的每幅畫里,都有那個符印的存在。他曾好奇問過她,她只說不知為何總覺得這兩個字好像和自己有什么關系,也可能僅就是喜歡吧!
也許,就是喜歡吧,也許是有什么關系…
他落下了太多的細節,那些也許當時察覺到有些不尋常卻未去思考的細節。但即便當時他注意到了,又當如何。他無從考證,沒有線索,就算是再如何聯想也不可能想到會與某個遠古前的神秘國度有關。
不是么!又有誰能想到,一個從小山村里出來的平凡姑娘,會是遠古神秘國度的國主!
然而,世事便是這樣,并非沒有關聯,而是,那些細微末節的碎片拼不出完整的圖。
楊十七說亡者界里連她出生的記錄都沒有,她是一個不該存在的人;謁靈者嵐隱都看不透她的前世,一個沒有前世又非天地自然孕育出來的嶄新人魂,該會是什么呢?
她堅毅果敢得不似尋常女孩,她溫善得永遠不會傷害人,她在還只是個普通人的時候就已經能看到扶蘇的金光靈力了。那時神蓢的半魂還沒蘇醒,她沒有吞云吐霧之能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她在生死之間,選擇了死將生的機會留給林染。這種勇氣并非是尋常人所有的。她那樣熱愛這個世界,愛到有時會讓扶蘇感到不可思議。那種熱愛并非是因為她對這個世界的好奇,而是真正,來自神魂深處的珍惜。
每一條破壞環境的新聞她都不忍看卻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盯著手機,然后默默掉眼淚。這樣的怪異舉動不是一次兩次,而是經常日常。她總說得拼命賺錢,有錢了不僅要養扶蘇還要去做公益,要保護這顆美麗的星球。每當有血案、斗毆事件爆出,她總是很生氣。那樣的憤怒與她一直以來的溫和模樣差距極大,就好像血案中受傷的人與她是親人。她痛心疾首,卻不哭,只是生氣,有時會氣到吃不下飯。然后第二天又像沒事人似地,好像將令她生氣的事情遺忘了一般。
所有,種種,她那樣的與眾不同,那樣的矛盾共存,他早就該有所察覺了啊!
“只可惜,這世間根本就沒有什么神明。”六月說話的神情木然極了,兩眼放空,好像身邊所有人都消失了一般。
“她也不是。她不是神明。她只是玄蒼。是這世間最初懂得吐納生息、獲得能量的人。我不知道她從哪里來,我只知道當我遇到她的時候,她救了我!”
院子里安靜極了,除了六月的輕聲之外,別無其它。她始終沒去看面前的三個男子。就著木制廊臺坐下,眼前是那顆虬壯的松樹,郁郁蔥蔥十分蒼勁。溪澗映射著空中的滿月,明晃晃迷人眼。
一陣沉默,無人問話。而她,需要整理思緒,以及整理某件令她懊悔至今無法面對的事情。
“可是,我卻在她獨自投入黑暗的時候…是我離開了她,是我…”六月低下頭,月光的陰影下只隱約能看到她側臉上似乎有什么滑落。
“你們,想看看我以前的模樣嗎?”她突然問道。彌生與戎淵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而扶蘇的心頭突然一動,不知為何,他似乎猜到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