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讓羅祥把第一批蒸汽紡紗機設備帶去了松江府,那里是帝國紡織業最發達的地區,也是種植棉花密度最高的地區。
但隨著近些年來,海外貿易的興起,棉紗、生絲的需求量大幅度增加,使得松江府等地區的的農田大都被用來種植棉花等經濟作物。
但這也造成了經濟作物的價格持續走低的現象,畢竟隨著化肥的運用與農耕技術的進步,而全球貿易的總需求量還沒有得到快速增加,也就導致江南百姓的收入受到影響,甚至已有下降趨勢。
蒸汽機紡紗機的到來無疑會增加對棉花的需求量,而需求量增加,自然也會表現出棉花采購價格上漲,從而增加百姓收入。
而且,在朱厚照的計劃中,羅祥來到松江府后,便應立即開辦官營織造局。
朱厚照已經取締匠籍制度,而織造局的經營模式也從織造局官匠工人無償服役變成了雇傭性的服役。
這也就避免了織造局工人逃役的現象,使得織造局的生產還能持續進行。
但因為織造局的生產方式落后,大量工人接私活和管理方式落后等的原因,導致南京、杭州、蘇州等地織造局的利潤并沒有趕得上民間紡織作坊。
如今,羅祥便是要從新開辦官營織造局,準備改變官營織造局的盈利少的狀態。
當然,朱厚照之所以沒讓羅祥直接改造舊的織造局而是直接去松江開辦新的織造局,原因自然也很簡單,便是原有的織造局很難改造,靠原有的織造局吃飯的內宦與官營工人不少,甚至不少是父子乃至爺孫幾代家人都在織造局里。
朱厚照要想讓羅祥貿然去改,只會讓這些依靠原有織造局吃飯的大量官營工人失業。
因而,朱厚照讓羅祥重新開辦織造局,無疑是更好的方式。
有時候,帝國太大,頑疾太多,猛藥下去反而會適得其反。
不過,朱厚照派羅祥去松江開辦織造局的事,此時也已是被江南士紳知道。
“內廷要在松江增開織造局,只怕會強行壓低棉花采購價格,恐非傷農啊!”
江南大戶出身的徐階在赴京趕考時,看見《京師新報》上多登載的羅祥奉旨南下增開織造局的新聞時,便不由得感嘆了一句。
也不只是徐階在這么想,江南許多士紳都在這么想,且已有江南地方士紳開始借用輿論宣傳得讓百姓們都知道了此事。
江南城鎮化率高,受教育程度高,也就不似其他地區的農民難以被組織形成對抗官府的力量。
因而,在士紳們的輿論影響與組織下,在羅祥帶著蒸汽機設備到松江府前,江南民間已經炸開了鍋,皆云集到了知府衙門前請愿,要求松江府主官熊浹主持公道,阻止羅祥在松江府開辦新的織造局。
“大人,此事您不能不管呀,松江府衣被天下,府內百姓皆以種棉采桑為業,如今內廷若真要在松江府增開織造局,勢必依仗勢力而壓低棉花與生絲采購價格!到時候,吾等松江府士民將無以可活呀!恐激民變啊!”
此時,便已有松江府士紳在熊浹這里傾訴對內廷官員羅祥來松江府開辦織造局的擔憂。
熊浹也知道宦官們多有巧取豪奪者,一旦真要壓低百姓棉花生絲價格,即便是官府也奈何不了,畢竟是內廷。
當然,熊浹也知道這些士紳如此關切地來求自己阻止羅祥來江南開辦織造局,原因不是為了百姓們的利益會受損,而是因為一旦宦官羅祥真的要壓低棉花與生絲采購價格就可以以更低的價格出口,到時候就會占領更多的國外市場,開海后也開始在明面上進行海貿的松江府士紳們肯定會利益受損。
但無論如何,百姓受損肯定是最嚴重的,畢竟如今棉花與桑葉價格已經在持續走低,百姓利潤空間已經極度縮水,如果宦官羅祥來松江府后真的要強行把棉花與生絲價格再次壓低,松江府的百姓們也就真的沒有了活路。
何況,現在熊浹現在已經看見了這種民怨,在他的府衙門外已經跪滿了人。
在這個年代,大明的百姓們還是習慣于以跪下的方式請求官府給自己的一條活路,但這也算是最后一次的妥協與信任,作為松江府主官的熊浹若不聽從民意,下一步就會導致暴亂。
“民意不可違!本官會給松江府的百姓們一個交代的!”
熊浹毅然地換上了公服,騎馬來到了府門外,大聲喊道:“諸位鄉民們!本官已經明白了你們的意愿,你們都起來吧,本官現在就替你們去攔住御馬監的大珰,除非他們從本官身上踏過去,否則他們就休想來松江府開辦織造局!”
松江府的士民們見知府熊浹做出了承諾,也都忙喜顏悅色起來,一個個高呼:“謝青天大老爺!”
旋即,這些士民們便讓出路來。
而熊浹則出了松江府城,準備在官路上攔截住羅祥。
羅祥此時剛剛過上海縣,便被松江府上海縣治的士民給攔住了去路,烏壓壓地一群士民只喊著:“不準開織造局!不準開織造局!”
甚至,還有不少百姓拿著鐮刀與鋤頭棍子,一個個怒氣沖沖地,似乎只要羅祥再往前一步,就要將羅祥與他身后的開辦織造局相關人員打死。
羅祥見到這一幕也很憤怒:“這些人是要干什么!都說江南乃溫柔富貴鄉,怎么這些百姓都跟刁民似的!他們想干什么,想抗旨嗎?!開辦織造局乃是陛下的旨意,豈能是他們說了算!”
但羅祥此次來江南也沒有帶兵,也只能暫時回蘇州府,且發公函給兼著兵備道一職的熊浹,要求熊浹派兵來維持治安。
而與此同時,羅祥也密奏回京給朱厚照,言明江南民風彪悍,無故攔截內廷官員。
不過,在羅祥的密奏抵達京城前,朱厚照還不知道自己的第一批蒸汽機設備在運去松江府準準備通過開辦新的織造局而運用于實際生產中時,會被整個松江府的士民抵制。
而抵制的理由不是因為蒸汽機會擠壓他們士紳私人紡織作坊的國外市場占有率,而是擔心宦官的會導致松江府百姓的利潤空間縮水。
朱厚照正因為考慮了百姓們的利益,才沒有貿然直接改造舊的織造局,但他也確實沒有想到,即便自己派人去開辦新的織造局也會導致百姓的不滿。
首先,朱厚照本來的認為,蒸汽機運用于紡織業中只會給種植棉花與采桑的百姓們帶來好處,因為蒸汽機運用于紡織業后,紡織業的規模肯定會擴大,對棉花這類原材料的需求量肯定會增加,從而會解決原材料市場飽和的問題。
而蒸汽機在紡織業的革命真正損害的是國外如菲律賓、日本等本土的紡織業。
因為他們的紡織生產力將會比大明落后一個時代,無論在質量上還是價格上都會遜色于大明。
到時候,大明的紡織統治全球根本不成問題,進而,大明種植棉花的百姓們壟斷整個全球棉花市場也不成問題。
但朱厚照沒有考慮到的是,士紳的利益被影響到了,你官營織造局一旦介入紡織業市場,自然會意味著紡織業市場的利潤會有一部分從士紳手里轉移到官營織造局手里。
而偏偏宦官們的又給了士紳們將矛盾轉移的機會,他們不直接提出自己反對內廷來松江府開辦織造局是因為擔心自己的利潤空間縮水,而是說,內廷的宦官一旦來松江府開辦織造局只會依仗勢力強行奪民之利,壓低棉花價格。
松江府的百姓們本質上還都是農民,是只顧眼前利益的群體,是容易被蠱惑的群體,(這里沒有歧視農民的意思,我也是農民出身,只是客觀闡述),何況,士紳們還都是他們本鄉的族人,因而,在聽風就是雨的松江府百姓們眼里,來松江府開辦織造局的羅祥等人就是來巧取豪奪的。
甚至,連自己無限制擴張棉花種植面積導致利益受損而出現的失落心情,也一股腦兒地順勢變成了對抵制內廷宦官開辦織造局的怒火。
“一旦蒸汽紡紗機在新的織造局開辦起來,大明的紡織品就會更加物廉價美,日本、菲律賓、琉球等國的本地紡織市場也會被我們壟斷,但朕認為,只怕只是這些國家的市場還不能滿足我大明的紡織品的市場容納量,我們得賣到更遠的地方去,去打開西域乃至西洋的市場!不然我大明百姓們所種的棉花滯銷怎么辦,工廠作坊所生產的紡織品賣不出去怎么辦!”
朱厚照這時候依舊只在宏觀上和內閣的官員們談論著關于蒸汽紡紗機運用后可能帶來的情況,即可能會使得大明對海外市場的需求量增大,而迫使大明需要開辟更多的航線,占領更多的海外市場。
內閣首輔王瓊不敢打擊皇帝朱厚照的積極性,多年為官的他已經越來越明白,上官說什么都是對的,自己即便不相信也得相信。
所以,盡管他能猜到所謂新的技術即便還沒有被天下所有人知道,但要想推行下去也不是易事,因為江南與京師不一樣,山高皇帝遠,官府在江南士紳百姓眼里就是土匪,有著天然的不信任感,別說開織造局,就算是要改革舊的織造局也很難。
當然,王瓊還是佩服自己皇帝陛下的英明之處的,畢竟能想到舊的織造局并一時間不好改造,而干脆直接開辦新的織造局。
王瓊藏愚守拙,沒有在朱厚照面前表現出自己比你皇帝陛下更了解江南士紳的一面。
而康海是學者型官員,比朱厚照還理想主義,自然也想不到這一層。
楊一清久在邊鎮,也不知道內政上的錯綜復雜之處,何況,他也是老狐貍,和王瓊一樣,心想陛下您說什么就說什么,臣都支持,都贊成。
而朱厚照幸好還有密奏可以看,還有錦衣衛的密報可以看,不然,他這個皇帝還真不能指望從自己內閣的幾位所謂的歷史上的能臣口中得知出蒸汽機出現后,在底層的百姓們對此事的真正反應。
“阻止開辦織造局?為何要這些松江府的士民要阻止,就算是松江府的士紳們阻止還情有可原!畢竟蒸汽機一旦由織造局利用起來,自然是會奪走他們的利潤,但是朕也下了詔,準許私人貸款向皇家工業公司購買新機器!
這些士紳又何必如此反對,還有這些百姓,他們種植棉花是農業生產,而新機器是改進紡織生產,只會對他們有利,緣何他們也反對。
另外,就算新的織造局會導致私人作坊裁員,朕也下了詔,著南直隸巡撫伍文定妥善安排!但事實上,織造局還沒開辦起來,也還沒導致裁員出現,這些松江府的士民們為何會如此抵制!”
朱厚照有些不解地問了起來,他可沒想到新的生產力在民間推廣會遇到這么大的阻力。
“愚民怎么會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陛下勿急,天下人會懂得陛下之良苦用心的”。
內閣首輔王瓊勸慰了起來,他自然不會否定朱厚照,不會說皇帝你太天真了,天真的以為百姓們認為你是好皇帝,就會相信您內廷那幫宦官是好奴才,先不說宦官文官都是官,都是牟利爭利的官,只說士紳官員們把欺壓百姓的罪惡轉移到宦官身上,也會讓百姓們聞內廷而色變。
“永遠不要輕視了百姓,他們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楊卿,你是鎮江人,對江南民眾所想應該比較了解,你說說你對此事的看法”。
朱厚照自從自己越來越強硬后,朝廷的官員們就一個個越來越狡猾起來,只要自己不主動問,他們是不會主動表現自己的。
楊一清沒想到皇帝朱厚照問了自己,一時有些慌張起來,生怕自己回答的不讓皇帝朱厚照滿意。
為官者皆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楊一清自然也不是真的想要去追究到真正的答案,如今他也只是暗暗想著皇帝陛下心里已經有什么答案,自己不能回答和陛下不一樣,那樣只會顯得自己和陛下見解不一致,而讓陛下輕視自己。
楊一清心想陛下說不要輕視了百姓,那自己認真分析一下百姓總行吧。
于是。
楊一清回道:“想必百姓們是擔心新的織造局會奪了他們的利。”
朱厚照點了點頭,楊一清的回答不算回答了到了點子上,至少他是這么認為的,因為誰都能猜到百姓們阻止織造局開辦肯定是擔心新的織造局奪了他們的利,不然百姓們干嘛要阻止。
但朱厚照承認楊一清的回答算是稍微有點價值。
朱厚照看向王瓊與康海:“兩位愛卿,有什么看法?”
楊一清松了一口氣,雖然他不知道皇帝對自己的回答滿意不滿意,但至少自己沒有惹惱皇帝。
王瓊決定既要裝瘋賣傻,又要適當的提點一下陛下,畢竟自己是內閣首輔,不能顯得和楊一清一樣沒用,說些皇帝陛下都能知道的廢話。
于是,王瓊先拱手作揖:“臣剛才言語有失,還先請陛下恕罪,臣竟言百姓乃愚民,實乃昏聵之言,但剛才臣又細想了想,非民愚鈍,而是士紳們愚頑也!
士紳等皆以為內廷開織造局必會奪利于民,焉不知開辦織造局,利用蒸汽機,可以奪海外之大利也,雖犧牲小利,但以大利補之后,依舊是利于社稷與黎民百姓的。”
王瓊這么一說,康海先明白了過來:“陛下,首揆所言雖對亦不對,非士紳們愚頑,亦非百姓們愚鈍,而是內廷宦官多是行為不端巧取豪奪之輩,惹士民警惕憎惡也是有情可查,是故,臣因為,新織造局開辦被士民所阻,不是因為士民愚鈍而是宦官不被天下人信任也!臣認為,陛下可派文臣去開辦新織造局。”
朱厚照此時已聽得出來,這三個閣臣里面,就康海是最實誠的,其余兩個明顯都是在裝瘋賣傻,王瓊還好點,拐著彎的提醒自己,但一下子順便提醒了康海,使得康海直接把對王瓊言外之意的理解先說了出來。
但王瓊現在很惱恨康海,他現在已經從張忠那拉長的臉上表情看得出來,自己被康海的坑慘了,自己明明已經沒有直言宦官的導致了內廷不被百姓喜歡,但偏偏康海卻把自己的理解說了出來,讓張忠以為自己這些外朝臣在拐著彎的削弱他們這些內廷官員的權力。
張忠有了這個意思倒不要緊,王瓊擔心的是,皇帝朱厚照會有這樣的擔心,擔心外朝臣依舊在想奪走內廷的權利。
而偏偏康海還把文官想奪走內廷權利的內心目的給說了出來,雖然,理由很好,但王瓊相信,康海一定不會有好果子吃,因為陛下是不會愿意讓內廷把權力交出來的。
王瓊現在就等著看康海的笑話,看康海是現在被龍顏大怒的皇帝陛下趕出殿堂,還是在接下來的幾天后被張忠進讒言,然后被罷官。
朱厚照沒有龍顏大怒,也不準備讓康海被罷官,此時的他,只在心里感慨道:
“這就是大明官場!
即便是閣臣也只會選擇好替你的話說給自己聽,最多也只是拐著彎的提醒自己一下,如果自己是一個不算聰明的皇帝的話,只怕也無法從這樣的閣臣嘴里明白真正的緣由。
但偏偏康海這種腦子一想透就直接說出來的官員才容易得罪人,自己身后的谷大用明顯不高興,而自己也不會因為宦官被士民排斥而放棄使用這幫宦官”。
朱厚照得承認在古代當皇帝,以為振臂一呼,底下的官員們就群起響應,把一個個新事物普及得很成功的事是不可能的。
因為,就算自己是皇帝,也無法保證個個官員都能和自己推心置腹,一心只為著國家利益著想。
說到底,官員們還都是以維護自己的利益的為首要目的,即要先保住自己的烏紗帽,才會去談什么國家利益,即便被逼無奈要談談國家利益,也不敢說的太直白,而避免得罪太多的人。
但無論如何,三位閣臣的話還是讓朱厚照明白了一些緣由,開始明白這里面是跟百姓們不信任宦官有關系,說到底也是內廷公信力下降導致的。
朱厚照不知道羅祥清廉程度如何,雖然內廷官員會有御史言官立案彈劾,而且還能被停職再調查,但羅祥目前還沒有被御史言官彈劾過。
但朱厚照知道現在自己得讓百姓沒有這個顧慮。
“解鈴還須系鈴人,既然百姓們們認為內廷官員是來盤剝他們的,那就趁此機會改變一下內廷官員的影響,康海,擬旨,著羅祥以超市價五成的價格收購棉花等作物,且要公示出來,通過報刊等讓整個松江府乃至南直隸的百姓們都知道,羅祥來松江府開辦織造局是來解決松江府棉花滯銷問題與增加百姓收入的!”
朱厚照說完后,王瓊心里就嘆了一口氣,心道:“完了,陛下果然天縱英主,自己的小心思被他看出來了,要不然他也不會讓康海擬旨,明顯,康海直言讓陛下更加受用,而反倒是自己和楊一清被陛下給輕視了,這下子自己的首輔之位岌岌可危呀!”
楊一清這時候也算是徹底明白了,皇帝朱厚照想要的是什么答案,但他倒沒有王瓊那么失落,只是在心里暗嘆:“在內閣做陛下近臣也非易事啊!”
羅祥得到朱厚照的諭旨后,就立即開始照辦,先把高價收購棉花與生絲的告示貼了出來。
百姓們知道都驚愕住了。
“不是說,這些朝廷派來的閹豎會壓低我們采購價格嗎,怎么會突然變成這樣!這是真的嗎?”
百姓們議論歸議論,但因為這告示一出,對新織造局的阻礙也的確減少了許多。
而此時的江南一些搞紡織業的士紳們則都大為驚訝起來,因為他們也沒想到朝廷會直接提高這么高的采購價格,這也就意味著自己已經無法組織百姓們來阻止朝廷開辦新織造局的決議。
不過也有一些江南士紳們在堅持著,大喊道:“這些都是假告示,是內廷的大珰們來忽悠人的,怎么可能以高市價五成的價格收購!這根本不可能!”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