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荒唐!路引之制已取締多年,大明百姓皆有遷徙之自由,凡官府個人不得非法拘禁,限制其自由,這孔家好歹是圣人后裔,違禁開礦不說,如今卻還以族約限制本鄉百姓之自由,甚至還私設刑律處置,他們這是想干什么,想另立朝堂嗎?”
朱厚照憤然說了一句,他是真沒想到大明居然也有“逃人法”這樣的規矩。
隨行的侍從文征明聽后不敢發一言,心想皇帝陛下這是要把孔府當成謀逆者一樣論處嗎,不過,這孔府也的確做事過了些,但天下宗族有幾個不是如此呢,族約有時候比律法還要嚴苛,甚至更令士民畏懼。
但文征明見朱厚照剛才和自己說,也不得不回道:“陛下,雖說南直隸已設警務司,張次輔實行的行政改革制度已把里長一級也納入吏部考核,但宗族勢力依舊在民間很強大,百姓受宗族所管,也受宗族之護,鄉約族約更為地方太平之準則,眼下這孔府亦如全天下的宗族一樣,只是可能做的稍微過了些。”
這時候,農部尚書嚴嵩則回道:“不過,臣在南直隸主政過一段時間,如今又在天下推行番薯,倒也發現,近些年來,宗族與百姓間的嫌隙是越來越大,哪怕是士子也是如此,甚至是嫡房長子也在想辦法逃脫宗族控制。”
“此話何講”,朱厚照知道,農耕文明的古代社會催生出了宗族,但現在聽嚴嵩這么一說,他仿佛也意識到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可能已經導致起著穩定農耕社會重要作用的宗族社會正在崩解。
“回稟陛下,沿海之百姓皆不愿意留鄉種田,而寧愿去外鄉務工,這樣掙的工錢不少,而這樣一來,宗族之耆老鄉紳自然無耕田之佃農,自然要嚴族約以約束之,士子在以往能讀書做官多依賴宗族,現在則多依賴朝廷普及教育之功,故士子發達也不再感念宗族扶持之恩,但亦受宗族束縛之感,故也爭相逃離宗族;
“當然,宗族與百姓的嫌隙是最為明顯的,不少宗族為控制本族百姓外出,只能以族約嚴禁之,可眼下天下人皆知務工之利大于務農之利,故依舊有無數百姓外逃”,嚴嵩回道。
“看來我大明這民間社會真的在發生改變,朝廷必須跟得上這種變化,宗族現在不再僅僅是能維持太平盛世,也會阻礙百姓致富,增加社會矛盾,雖然我大明推崇鄉民自治,但這族約明顯是不合法的!”
朱厚照說著就眼看著那幾名孔姓族人要被砍斷手足,忙對一錦衣衛吩咐道:“你去制止一下,把那幾名百姓救出來,然后郭榮你以你掌錦衣衛左都督郭榮的名義將此事報告給山東按察司的官員,讓他們處理一下此事。”
郭榮接了旨。
而奉朱厚照命令去解救那幾名百姓的錦衣衛也去了礦區,倒也成功把這幾名百姓解救了出來,但不久之后,孔聞韶這里也得知了錦衣衛出現在自己礦區且解救走幾名本族庶民的事,一時也很緊張起來,心想:“錦衣衛突然干涉自己族內之事是為何?難道陛下還在派人盯著我們孔家?他們抓走這些百姓是想干嘛,是想作為人證,將我族內之事控告到御前?”
孔聞韶越想越覺得可怕,一時不由得拍桌而起:“一不做二不休,這個錦衣衛不能讓他回到京城,去傳七爺來!”
山東按察使在得到郭榮的行文后也是嚇了一跳,忙帶了官兵來東昌府查看。
但是,在山東按察使前腳剛出濟南的時候,后腳就有人把消息帶去給了孔聞韶,孔聞韶知道后便暫停了東昌府的開礦之事,反而讓被強行充役礦場百姓一時無飯可吃而餓死數人。
孔聞韶反而借著此事向山東巡按御史李懷奏告錦衣衛滋擾地方,按察司狼狽為奸,以致孔氏產業被停,令無地之孔姓族人因無工可做而受饑寒之累,以至于餓死數人。
“圣人后裔竟受貪官權珰如此虐待,真正是可惡至極!”
巡按御史李懷知道后當即便上奏彈劾錦衣衛與山東按察使王壽等人。
與此同時。
朱厚照在將要離開東昌府時,遇到了一隊盜賊。
這伙盜賊不清楚馬車里坐的是皇帝朱厚照,只因為知道在孔家所開煤礦出現的錦衣衛就在這里面,因而直接就策馬過來要滅了這隊錦衣衛。
聽見外面的馬嘯聲和錦衣衛們緊張地“有刺客!”吶喊聲,朱厚照也莫名緊張起來,他還真沒想過自己在關內微服出巡竟然也會遇到馬賊,而且還是在山東這種大運河邊上的地域,這讓他都開始懷疑自己大明的治安了。
當然,朱厚照盡管是微服出巡,跟在他身邊的錦衣衛便衣數量并不少,甚至還有一個連的近衛軍,當即便打開擊發線膛槍,直接射擊來犯之敵。
噼噼啪啪的子彈響起。
十多名馬賊當即倒地,而錦衣衛們因為是護著皇上也都十分拼命,短兵相接時也殺死殺傷十多名馬賊,其余馬賊見此才發現自己遭遇了強敵,滅口自然已經做不到,只得落荒而逃。
但這一次的遇刺經歷倒也讓朱厚照受到了很大的觸動,一時間也差點沒緩過神來。
坦白而言,這還是朱厚照第一次遇刺。
即便曾經去塞外,也沒有蒙古騎兵敢來刺殺他。
但偏偏這次,朱厚照也沒想到自己居然還遇刺了,而且還是在內地。
當然,朱厚照現在還不確定的是,是誰想刺殺他,而且還這么愚蠢。
朱厚照承認自己這個皇帝肯定也是有仇家的,但因為利益與情感想保護自己的人也不少,毋庸置疑,想刺殺自己根本不可能!
但朱厚照不知道的是,其實這批馬賊并不是想刺殺他,而是想除掉去了孔家所開煤礦的錦衣衛。
只是這些馬賊誤打誤撞地行刺了一回皇帝。
畢竟,能知道皇帝出巡于此的人還是少數,遠在山東的孔聞韶,還是被革除了爵位依舊的孔聞韶自然是更加難以知道。
但無論怎么說,朱厚照現在的心情是壞到了極點。
這時候,錦衣衛左都督郭榮走了來:“陛下,受傷的馬賊招供說,是一個叫七爺的人他們動的手,說是要滅掉我們這隊錦衣衛,但他們沒想到我們會暗藏這么多人。”
“七爺,七爺是誰?”朱厚照問了一句。
“孔聞泰,族里排行第七,于山東漕幫、牙行中頗有名望,被江湖人稱作七爺”,郭榮回道。
朱厚照聽后不由得冷冷一笑:“好一個孔家,居然敢干起殺人滅口的事來了!”
而在這時候。
朱厚照也得到了都察院轉來的關于巡按御史李懷彈劾山東按察司與錦衣衛滋擾地方的奏疏,一時不由得怒極反笑起來:
“這個孔聞韶能量倒是挺大,倒是會倒打一耙,不但要滅錦衣衛的口,居然還反告起錦衣衛與山東按察司,傳旨山東登萊總兵官戚勛,孔聞韶私立法令,違禁開礦,殘害鄉民,朕已廢其衍圣公爵位,竟依舊以有爵之家稱霸于鄉,無疑有謀逆自立于曲阜而不顧朝廷綱紀法度之嫌,著戚勛領兵將其以亂賊消滅之,家產籍沒,土地分于鄉,著吏部將曲阜知縣孔言澤以及山東巡按御史革職,東廠督察司調查這兩人!”
朱厚照這道旨意一下,文征明是頗為驚訝,他是沒想到皇帝朱厚照會直接把孔聞韶當謀逆罪論處,還要直接出動軍隊對付孔家,這是將其滿門處決的節奏,土地分于鄉,則是要斷掉孔聞韶等孔氏嫡系族人在家鄉的后路啊。
即便是文征明也知道,一旦朝廷這樣對付孔家,那么孔家嫡系族人將徹底沒有了翻身之日。
此時的孔聞韶還不知道自己即將有滅頂之災,現在的他依舊讓煤礦營業,在他看來,巡按御史上奏疏彈劾錦衣衛與山東按察司,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再和他有關系,因為無論如何,那都是朝廷官員們之間的事。
孔聞韶相信只要錦衣衛查不到自己,自己也就不會有事。
但孔聞韶沒有想到的是,在他還沒放下心多久,戚勛就帶著官兵包圍了曲阜孔府。
孔聞韶很是驚愕:“戚總兵,你們這是干什么?”
“奉旨,剿滅逆賊孔聞韶一族!我說孔先生,你也膽子忒大了些,敢刺殺當今皇上!就算你不知道皇上當時在那隊錦衣衛里,錦衣衛是天子親軍,你也不能想著滅口啊!”
戚勛這么一說,孔聞韶自然是什么都明白了,一時直接就軟倒在地,喃喃自語起來:“皇上?皇上來山東了?這怎么可能!”
戚勛沒說什么,只吩咐人把孔府圍起來不許放走一個,畢竟他也是才從別人口中得知這事,一時也才明白為何自己收到一道要滅了孔府的圣旨。
而這時候,孔聞韶在稍微定了定神后就突然跪在了戚勛面前,而且直接痛哭了起來:“戚總兵,孔某真的很冤枉啊,孔某哪敢行刺皇上啊!戚總兵,您要明察啊,孔某乃是圣人后裔,何敢有如此不忠不臣之心啊!”
“圣旨已下,孔先生你也不必再狡辯了,再說,你們儒臣不是常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嗎,何必再強自狡辯!”
戚勛說著就將手一揮,大聲喝道:“帶走!”
同時,戚勛則拔出刀來,而這時候,孔聞泰也走了出來:“戚總兵,你這是要做什么?”
這孔聞泰話剛一落,戚勛就一刀捅了過去:“奉旨,處置謀逆亂賊!”
除了孔聞韶被押解進京嚴懲外,其余孔府嫡系族人皆被處決,而孔府嫡系族人之田地則分給曲阜其他孔姓庶民,同時,孔府所開之礦也全部被停。
朱厚照知道此事后沒有多說什么,他也沒想過還會把孔家處理到這一步,但他也沒想到孔家會撞到自己要對民間私自開礦很是深惡痛絕的刀口上,而且還因為開礦奴役自己的族人,甚至私設嚴酷之族約,讓朱厚照看到的不是一個有仁德的宗族而是一個吃人的黑勢力集團。
但朱厚照不知道自己除掉一個孔家的同時,還有多少個和孔家一樣扮演著人吃人的宗族存在。
孔家的礦業被禁后并非像貧瘠地區百姓們的礦業被禁一樣會影響的當地百姓之生產,反而解放了當地的百姓,而且再加上朱厚照把孔家這么一除,當地百姓還有了足夠的土地進行耕種,甚至因此緩解了山東地區的階級矛盾。
朱厚照發現禁止開礦也并非是傷民之策,對于一些農業發達耕地較多的地區,開礦是士紳大戶們的專營,禁止開礦反而可以遏制士紳大戶們為牟利而對農業耕地的侵蝕,讓百姓們可以有更多的耕地進行農業生產。
當然,朱厚照也能猜到有些地方的百姓的確是靠開礦活著,因而現在他也還是不好直接下結論要嚴禁開礦,他還得等張璁等人巡視的結果。
朱厚照到了鎮江后便上了岸,這一次他沒有去南京,而是直接去了蘇淞地區,他要看看江南市鎮到底是個什么樣。
“誰讓你們進城賣的!給我打!”
南潯鎮,做客商打扮的朱厚照剛從一條官路準備進入鎮里,便見一伙青皮推倒了一名男子運進城里的一車生絲,而且直接就帶著四五個人對這男子毆打起來,還把這男子手里的生絲踩在地上。
朱厚照看后還很是詫異,問著熟稔江南社會的駐南巡的錦衣衛劉適:“這是怎么回事?”
“回陛下,這莊戶是沒按規矩把貨物賣給牙行而是自己運進城里來賣生絲,自然會遭到牙行毆打,按照規矩,無論是莊戶賣棉紗與生絲都得賣給牙行,然后才能由牙行賣給客商,而客商要想買走棉紗與生絲等也只能從牙行手里買,這些牙行又被稱為行霸,基本上后面都有不簡單的背景。”
錦衣衛劉適回道。
朱厚照聽后不由得笑起來:“朕倒是沒有想到這江南市井間居然還有這些門道,這都是朝廷沒有在基層加強管理之過,使得商業秩序變得如此糟糕,升斗之民竟然沒有買賣之自由!商業貿易權竟然壟斷在豪門大戶手里!”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