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從朱載壘口中知道了整個事情的經過,治國執政已有五十余載的他對這種官員的事并不覺得奇怪,也沒有像少年皇帝時期一樣的沖冠一怒,直接抄家滅族,甚至他此時的情緒激動程度還及不上朱載壘。
但這不是說朱厚照會輕視這個問題,輕視徐縉這個人。
“這件事,你繼續按照潘固的建議去做,就當拿這錢買個教訓,交學費,流進某些人腰包里的不正當收入,遲早都可以收回來,現在如果朕派東廠去查,也罪責不到他徐縉的頭上,與其如此,只能先放長線釣大魚先釣著。”
朱厚照知道自己現在即便讓東廠把潘固抓起來,同時把徐家鐵廠的負責人也抓起來治罪,自己也依舊沒有證據處置徐縉,畢竟徐縉并沒有參與其間,甚至一旦徐縉丟車保帥,大義滅親,自己還不得不獎掖徐縉。
因而,朱厚照也就沒有想著直接對徐家動手,畢竟現在的朱厚照已經不是少年時的朱厚照,做事更加講究章法,也更加講究思而后動。
而且涉及到立儲的事,朱厚照也沒有想著要隨意處理,他不清楚這些事是誰在設計,幕后還有沒有更大的操盤手,或者自己眼前的這位皇長子朱載壘自己在導演這一切。
年紀越大想得越復雜,做事也反而不那么雷厲風行,朱厚照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行為已經發生了改變,但他唯一沒變的是,堅持自己的思考和分析結論。
他不明白一些文官是哪里來的勇氣敢借助支持誰當太子的理由來要求皇子包庇自己,是真不知道自己這個皇帝從來不是一個別人說什么就是什么的皇帝,還是因為人的本性導致認為自己支持你,你就應該回報我,因而,認為自己支持你皇長子當太子,你皇長子自然得照顧我文官的利益?
朱載壘遵照朱厚照的指示沒有繼續聲張這事,聽從了潘固的安排,多出了一筆錢,既向三鑫鐵廠購買了鍍鋅鋼管以代替原有的劣質鋼管,又繼續向徐家的鐵廠購買了一批劣質鋼材。
二皇子朱載塗也通過潘固掌握到了朱載壘“行賄”的把柄,自以為在奪嫡的爭斗中穩操了更多的勝券。
徐縉也通過間接的方式得知了皇長子朱載壘沒有處置潘固甚至也沒有中斷購買自己徐家劣質鋼材的行為,對此他是很高興和很欣慰的。
徐縉自然也并非是硬要通過這種見不的光的方式從皇長子手里得到這種利益,他也不是不知道這件事一旦被皇長子抖了出來會影響到自己,但他還是選擇這么做,無非就是想要試探一下皇長子。
徐縉并不擔心自己徐家鐵廠賣劣質鋼材的事透露到御前,因為至始至終都是潘固主動在與自己徐家聯系,自己不知情,自己徐家更是不知道這批鋼管會被用來做自來水管。
所以,徐縉認為即便陛下知道了,自己最多只是出于不愿意讓朝廷利益白白損失的忠心,讓自己徐家退款,收回賣給潘固的鋼材,到時候自己徐家不但不應該被懲處,還應該被皇帝表揚。
但是那樣的話,就說明皇長子朱載壘并不愿意照顧自己這些文官們的利益,并不愿意與自己這些文官保持一致,自己失去的可能進入內閣的仕途升遷,而皇長子朱載壘也會因此失去自己這些清流文官們支持他的機會。
所以,徐縉這么做就是在試探皇長子朱載壘。
很顯然,皇長子朱載壘的行為是在照顧他這種清流文官領袖的利益,是在給他面子,所以,他很滿意,而不由得說道“大殿下仁厚啊!有賢君之風,將來堪為人主!”
當然,徐縉也投桃報李,其學生翰林院侍講學士王自弼很快就上疏再次奏請皇帝朱厚照遵循禮法,立嫡以確立國本,言外之意,是讓皇長子朱載壘當太子。
“清流也是人啊,眼里也裝滿了利益”。
朱厚照看見這封奏疏后暗自在心里說了一句。
這種涉及立儲的事,內閣首輔夏言一時不敢隨意票擬,便呈遞上來,由他這個皇帝自己處理,而朱厚照的處理意見很簡單,回復道“立儲之事,五年后再議。”
除了一些真正的迂腐文官或者不諳世事的年輕文官不理解皇帝陛下為何又要推遲五年外,徐縉等清流文官沒再發表什么意見。
因為,他們其實也不強求皇帝你立即立儲,他們也只是向皇長子朱載壘表個態而已,畢竟你皇長子送我們這么大的利益,我們怎么也得表示一下。
內閣首輔夏言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雖然他也不知道皇帝陛下朱厚照在打什么算盤,但他也能猜到皇帝陛下如今遲遲不肯立儲是擔心大權旁落和選到不當的人,但他也擔憂儲位一直懸空下去,會令更多的小人從中利益奪嫡的事牟利爭利。
“陛下,立儲之事不宜久懸,臣擔心久而久之,朝臣們的心思將不會放在朝政上,而且會人心散亂,吏治,造成黨爭”。
夏言勸道。
朱厚照又何嘗不擔心這樣下去會造成現象出現,畢竟歷史上萬歷朝的國本之爭就消耗了不少國力也釀造了黨爭,造成國家就此衰敗下去,因為朝臣和天子整日就為著立太子的事爭斗,結果讓政務荒蕪了下去。
所以,朱厚照沒有斥責夏言這是危言聳聽,但他的確不能現在就從清流文官們所請立朱載壘為太子。
不僅僅是因為他不想讓這些表面正義凜然實則自私自利的清流文官們,資產階級代表們輕易得逞,不想自己的皇權輕易讓位于文官集團,也是因為,他現在還無法確定朱載壘適不適合做大明未來的皇帝!
朱厚照承認自己這位長子在很多方面其實還算不錯,譬如才干與品性。
但這并不夠!
朱厚照還不能確定他能不能為民眾利益出頭,甚至愿意犧牲自己的利益去成全國家和民眾的利益。
因為他選的是大明的皇帝,是帝國的掌舵者,不僅僅是選朱家的族長那么簡單,他需要自己的繼承者是一個政治家而不是一個政客,而所謂的政治家是要敢于在國家與民眾利益面前向自己的階層動刀子的。
或者再簡單點說,朱厚照還不確定朱載壘有沒有敢為天下百姓出頭的正直與勇氣。
這個不是誰都可以做到的,只要是常人,就會有軟弱的一面,朱厚照知道自己能讓大明走到現在不是因為自己比那些老謀深算的文官聰明,也不是自己多么幸運,是因為自己有敢為天下先的勇氣,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勇氣。
越是有產的人越是沒有勇氣,萬歷認了慫,最終從文官所請,立了朱常洛為太子,結果江河日下,大明政壇數十年內斗不止,朱厚照不確定朱載壘有沒有這樣的勇氣。
因而,朱厚照只對夏言說道“夏卿,何時立儲,是朕說了算,立誰為儲,也是朕說了算!朕不想從一部分人所請而立誰為太子!朕是在為全天下人選皇帝,而沉默的又是大多數,朕只能慎之又慎!”
“這是朕的責任,朕不想有負于天下,但是,這不是你的責任,你這個首輔存在的意義是什么,朕希望你明白,不是催促朕早立太子,而是避免朕在選擇立誰為儲這種大事上操心而無暇顧及朝政時,你替朕主持好朝政,毋使朝野怠政!朕不希望你做第二個……王鏊!做百官們的代言人!”
朱厚照差點說希望夏言不要做第二個“申時行”,但一想到申時行這個時代還沒出現,也只好改了口,但他也的確認為萬歷后期的國本之爭造成朝政荒廢,君臣關系失衡,和懦弱且怕事的首輔申時行不稱職不無關系。
因為作為首輔已經是大明帝國的二號人物,特別是在中后期的大明,已實同宰相,連民間都以“某相”相稱,已經算是帝國決策者,卻只能和稀泥,不能替皇帝把日常政務擔起來,把百官管起來,威望沒有威望,能為沒有能為,說是尸位素餐都算輕的。
當然,朱厚照知道歷史上的申時行之所以會這樣,和歷史上夏言、張居正有擔當的首輔下場比較慘也有關系,使得申時行也怕了,而不得不明哲保身起來,既不得罪皇帝也不得罪文官們。
不過,朱厚照現在的大明沒有這個問題,從馬文升以來,還沒有一位首輔受過懲罰,即便是焦芳都能善終,甚至連張璁這種得罪了全天下所有階層的,他都硬給了最高的榮譽。
所以,夏言聽了朱厚照的話后很受觸動,忙拱手道“臣,夏言,謹記陛下訓示!”
朱厚照的語氣雖然平淡,但也如洪鐘巨鼓般敲響在夏言的耳畔。
一整個下午,夏言就坐在內閣值房里發呆,他與張璁的境遇不同,他成為內閣首輔前主動的政策無論是增加福利補貼還是關外減稅還是降低銀行利息,讓各階層的人都受惠也得到了各階層的人的支持與名望。
即便是他選擇蕭規曹隨,準確的說是,張規夏隨,很多人也只是非議他比較軟弱,沒有質疑他的道德與能為。
但是,現在皇帝陛下朱厚照的警示讓夏言認識的自己不僅僅軟弱,自己這個內閣首輔好像當的還不稱職,朝政如果荒廢不僅僅是因為立儲之事久而未決那么簡單,和自己沒有做好帝國宰相的事有關系。
“國朝已非建國之初,那時的百姓只知耕作,那時的士子只知讀書,大明無非二三事也,內閣也無非君之文書而已,而今天下,非君王懶怠才使輔臣為實相,而是國家事務日益繁雜,需要輔臣為實相,我夏言得有做宰相的覺悟!”
夏言心里想明白后,就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楠木椅上。
而這時候,禮部左侍郎寧濠和國子監祭酒費采、太常寺少卿張星等來見,且直接對夏言說道“吾等前來冒昧叨擾中樞,實欲為天下計,特請首輔于帝前陳詞,當早立太子!”
夏言沒想到這些官員會直接來內閣找自己為這事,這明顯是有逼自己的嫌疑。
但夏言現在已經堅定了思想,可不想被這些文官們牽著鼻子走,盡管他知道此刻這些文官其實也都是出于一片公心,可能是思想比較單純,但他現在也已有了自己的主見,知道自己不能做和稀泥的人,一面答應這些文官一面又討好陛下,因而,只直接說道
“陛下對此已有批復,立儲之事,五年之后再議,你們著什么急,內閣乃中樞重地,你們又都是朝廷各部院寺監之重臣,是誰讓你們荒廢政務來內閣做這事的!”
夏言語氣不無嚴肅地說道。
在場的官員沒想到夏言如此嚴肅,而且也如此威嚴,有些不習慣,也有些抵觸,自認為大家都是文官,關系也不淺,何故擺宰相的架子。
禮部左侍郎寧濠甚至直接說道“公何出此言,公乃天下之元輔,理應為天下之社稷考慮,政務不過一日之事,而國本卻是關系帝國千秋之大事,不應舍本逐末,望元輔擔比干之責,諫言君父,早立太子啊!”
“公為元輔,自當如此!”這時候,國子監祭酒費采也附和起來。
夏言更加生氣了,因為他能感受到這些官員并沒有畏懼自己,也沒有對朝綱規矩的畏懼,似乎真的因為天子之下人人平等的思想影響而忘記了行政權力分配上的上下尊卑起來,也就不由得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喝道
“陛下已諭示,五年后再議,你們是要逼老夫去逼陛下,且逼老夫抗旨嗎?!爾等是何居心!”
夏言說完就又說道“這事,老夫不想再深究,內閣諸事繁瑣,若無要事,請諸公立回本部辦事,若再逗留內閣,私議國本之事且欲挾內閣以逼圣上,本官便令內閣宿衛將你們全部解送都察院!”
夏言說完就直接讓內閣中書將奏疏拿來,便不再搭理這些文官。
這些文官一時間還有些無法習慣夏言突然發飆的樣子,一時間竟也愣在了那里,旋即才得不甩袖離去。
很多時候,人成了當權者,還得有當權者的覺悟,就意味著不能一直表現溫和,夏言此刻的行為雖然讓文官集團不滿,但也的確維護了朝綱,避免了朝廷政務因為立儲的事荒廢下來,有時候就他一個人做了惡人,卻維持了整個帝國的良心運轉。
但內閣首輔對帝國日常政務穩定有序進行的作用不可能只有一天,大明帝國的朝堂每天都會發生新鮮事,也每天都會出現日積月累后的新現象。
這一天,正是正月,按例,皇帝朱厚照會御臨奉天殿,接受群臣朝賀,但朱厚照因偶感偶感風寒,便命群臣只需在奉天殿外朝御座行禮便可。
但因為朱厚照近年來一直拖延立儲之事,又加上各種不為資產階級著想只為黎庶著想的政策讓很多文官心中不忿,也有隨著時間推移,綱紀法治難免又開始散漫起來,且皇帝自己都沒抱病而來,因而來朝賀的朝臣中遲到和未來者甚多。
夏言發現了這個現象,他甚至發現連負責這種朝廷禮儀中點名的御史都有一人沒來,這讓夏言很是憤怒,他本就擔心因為朝廷久陷于國本之爭而使得朝政荒廢,群臣懈怠,紀律散漫,而如今,朱厚照的點撥讓他意識到自己這個首輔的責任。
于是。
夏言在朝賀結束后當即發函東廠督察司與吏部,且上奏疏于御前,說道“御史郭維藩身為風憲官,本應嚴于律己,卻在朝賀時遲遲不來,既不請假也不請罪,實在是藐視朝綱,心中更是無君父,擬建議革職,并建議東廠督察司嚴查!”
夏言的奏疏很快得到了批準,這些郭維藩立即被革職拿問,且又夏言再次親自請示得批準杖責這郭維藩一百,當場將這郭維藩打死!
而其他幾名遲到與故意不來朝賀的官員也都被革職,且流放。
夏言的行為雖然維護了朝綱,卻也惹怒了文官們,因為他們覺得夏言這樣懲罰太狠了,畢竟大家都是文官,而你夏言又不是皇帝陛下,憑什么這么作威作福。
御史陶璽上疏彈劾夏言。
緊接著,右僉都御史袁宗儒也跟著彈劾夏言。
但是,朱厚照對這些都不搭理,他反而很欣慰,作為皇帝,他知道夏言這是在做正確的事,而且他也知道,在首輔不停地被底下人彈劾的時候,是自己這個皇帝應該最放心的時候,如果首輔沒有被誰彈劾甚至被底下人歌功頌德的話,那自己這個皇帝才應該擔心了。
而文官中,左通政鄭紳依舊置本業于不顧,上疏諫言皇帝早立太子。
但其奏疏還未到御前,便被夏言批復“多事”,旋即也以宰相之威發函要求吏部將其調任南京做通政,這就相當于貶斥鄭紳了。
鄭紳自然大為不服,痛罵夏言擅權。
對于的夏言這種越來越像宰相的行為,文官們自然是無法接受的,事實上,皇長子朱載壘這時候心里也有些抵觸夏言這種行為,要說他不想當太子那也是假的,所以,對于那些積極建言立他做太子的文官們,他心里還是欣賞他們的,所以對于夏言這種打壓他們的行為,他自然也有些難受。
但朱載壘也清楚,夏言這么做是對的,不然,朝廷會因為這喋喋不休的國本之爭而越搞越亂。
“你們記住,你們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朕都在考驗你們!”
皇帝朱厚照的話依舊縈繞在朱載壘的耳畔,使得朱載壘知道自己現在也不能去埋怨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完成好自己現在手里的政務。
雖然多花了一筆錢,但順天府的自來水供應與暖氣供應建設工程還是很成功,朱載壘成功地為京城的百姓們帶來可以隨時取用的自來水,也為京城的百姓們帶來了溫暖。
這個工程是利于民生的,也是利于促進大明經濟發展的。
“我們這位大殿下真的好啊,這有了自來水,我總算不用在這嚴冬里跑去后院水渠里打水了!”一老太太這時候不由得對自己的朋友感嘆起來。
微服經過的朱載壘聽見后不由得感到一種喜悅感,他很喜歡這種感覺,這種被百姓們傳頌的感覺,但這也更加增加了他要當上皇帝,為天下造福更多的心。
當然,這些政績也給他再次帶來了升官的機會。
沒多久,在朱厚照授意下,吏部下令,升朱載壘為左僉都御史巡撫河南同時兼任兩京鐵路河南段監工御史。
河南是農業大省,朱厚照目的很清楚,就是要讓朱載壘在管理農業人口占據多數的大省上有更多的經驗。
不過。
升官的不只是朱載壘,很快,已調回戶部熟悉部務的二皇子朱載塗也升任蘇淞巡撫,以期鍛煉其經營海貿的經驗。
而也正因為此,很多朝臣們已經開始看出了皇帝陛下朱厚照這樣安排的目的,但都沒有揭穿,而二皇子朱載塗也看明白了,也更加有信心得到太子之位。
但是,因為朱載壘遵照朱厚照指示給了徐家好處而讓文官依舊大力支持朱載壘甚至屢次上疏的行為讓他還是有些心有妒忌,而不由得說道“只要父皇真要下旨立皇兄為太子,孤便將他和徐家之事公告天下!”
當二皇子得知大皇子就任河南巡撫后,更是心生一計。
朱載壘也不是沒想過自己其他皇弟會用各種手段和自己競爭,但他知道與其擔心被人家競爭贏,還不如做好眼下自己的事。
朱厚照也知道這些皇子難免會競爭,甚至還可能會結黨,但他也知道自己阻止不了的,他干脆視而不見,依舊表面云淡風輕暗自細細觀察地過著每一天,但因為內閣大學士王廷相的致仕,使得廷推一名內閣輔臣的事提上了日程。
而偏偏王廷相提薦的卻正好是學部尚書兼翰林院掌院徐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