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華此時還不知道太上皇朱厚照已經授意皇帝朱載壘換掉他參與此次滅倭之戰軍事基地建設的職務。
盡管如此,如今的他已經非常的煩悶,尤其是在看見戚繼光、湯克寬、胡宗憲三人好的蜜里調油的時候,心中更是憤憤不平,這不是他想看到的結果。
現在的大明國家富足,作為中央帝國,即便是平民尚且餐餐食肉,夜夜笙歌,何況作為帝國高級官員與天子親軍,自然生活也就更加優渥。
雖說這次戚繼光等人出海滅倭,不算什么巡防之類的好差事,但日常行軍也非之前的大明軍隊一樣能吃飽就行,整個軍列上除了軍事用途的房間外,還有現成的酒臺,還有戲劇場,有各式菜系齊全的餐廳,還有醫院等。
畢竟現在的大明與以往已經不同。
在如今這個時代,人命自然不是賤若草芥,甚至因為生活的富足與全國教育水平的提高,人的尊嚴也提高了不少,在以往能給口飽飯就足夠,現在讓其吃飽自然不夠,還得讓其覺得自己活得有尊嚴,也正因為此,才讓大明越來越多人開始接受了人人平等的思想,甚至將此視為人之自然權利,即人權。
正因為此,即便是軍隊中也得開始改善官兵待遇,不僅僅是讓其吃飽穿暖,還得讓其有家的感覺,有被尊重的感覺。
大明對外掠奪數十載,所積累的巨額財富通過反哺于民,使得民眾生活層次提高,思想層次也跟著提高,也逐漸把自己當成了國家主人,就連軍隊里也開始提倡官兵平等,畢竟現在的兵少說也是初等學堂畢業的,讓其服從命令可以,但要將其視為奴才,自然是不行的。
當然,對于許多對大明以前那個等級社會還存有念想的人而言,自然是難以接受這樣的現象發生,趙文華現在就很不適應這些士兵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還不下跪磕頭的畫面,尤其是當這些士兵主動只是以后世軍禮敬禮打招呼時,他還得回禮,這讓他萬分難受,心想這要是換作以前,我一堂堂工部尚書何須向你們這些丘八回禮。
趙文華心里雖然郁悶,但也知道如今整個大明處處講究人人平等,他就也不能違了大流,因而也只能表面上不生氣,為了不給自己所蔑視的行伍之人行禮,即便是用餐也只坐在一僻靜的角落里單獨用餐。
但在火車上幾日,趙文華也不想這么孤獨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這時候正巧見胡宗憲來了,雖說他因為胡宗憲沒配合自己一起挑撥戚繼光與湯克寬的關系而有些不滿,甚至還為此向徐階寫信打了胡宗憲的小報告,但現在胡宗憲還算是個對等的文臣,也就依舊熱絡地起身拱手:
“胡經略,可也是要用膳,記得打完飯食后來我這里吃!”
胡宗憲點了點頭,忙讓餐廳上的廚子給自己打了些素菜和一碗小米粥,就端著朝趙文華走來,走在過道上,胡宗憲也同趙文華一樣遇見許多同來餐廳吃飯的官兵,官兵向他敬禮,他也都單手持著餐盤一一回禮,還面帶笑容,問著一些人吃得如何。
“胡經略您是進士出身,何必與這些人熱情,點點頭也就行了”,趙文華說著就要招呼著胡宗憲在自己面前坐下。
胡宗憲正要坐下,便聽見背后有人喊:“戚帥好!湯帥好!”
胡宗憲回頭一看,見這時候,戚繼光與湯克寬果然也都來了餐廳,而且也先和這些官兵寒暄著。
胡宗憲見此忙也去打了招呼,然后直接和戚繼光、湯克寬并坐在了趙文華左手邊靠窗的位置,和幾個士官坐在一起,一邊吃著還一邊談論著,時不時的笑了起來。
趙文華見此只得坐了回來,獨自一人吃著飯菜,一時間覺得自己很是孤獨,心里自然更加郁悶。
總之,沒有等級秩序的社會讓趙文華很不適應,唯一能讓還有點人上人感覺的就是在巡視工程的時候,在下火車抵達出海前的駐扎軍港后,看著這些為營造大軍軍營的工人們低眉順眼的樣子,趙文華總算是體會到了什么是官。
“大司空,這大軍都要出海了,這新扎的軍營工程款何時到,眼下招來的這些工人可都還沒到領到錢呢”。
直接負責該項工程的浙江海防道副使袁質趁著主管工程的趙文華來了這里,便不由得問了一句。
趙文華不好直接說自己把這筆錢挪用去投給了某家錢莊吃利息而到現在還沒有收回來,只說道:“工程款還沒撥下來,朝廷事務冗雜,哪有那么快,讓他們多等幾日便是,左右也餓不死!”
“大司空有所不知,這些工人有些是從河南、四川來的農民,為的就是掙筆工錢還回家送孩子上大學或者自己娶媳婦什么的,如今這里已經沒有了活,他們在這里為了等工錢下來,已經白耍了一個月,再這么耍下去,耽誤了這些工人去別處賺錢,年底回家只怕會連路費也湊不齊,更別說養家糊口,再拖下去只怕要鬧起來!”
這袁質在地方任官比較久,又是接觸工人的第一線官員,自然知道如今大明自從路引制度取消和對外開海貿易后,沿海經濟發達的地區所用的工人多是來自內陸的廉價勞動力,這些人沒有固定的工作,都是跟著自己同鄉親友到各省找活干,基本上一處活干完就會去另一處地方干,最怕的就是沒活干或者耽誤了干活的時間,畢竟他們在外待的時間只有一年,有錢沒錢每年年底是必定要回去的,一旦因為工錢不發淹騫住就會生亂子,畢竟這些人都是同鄉親友組成的團體,很容易鬧事,而且又都是大明子民,不比從海外買來的奴隸,是受法律保護的。
趙文華自然也知道這些道理,但是他現在一時也的確發不出來,又加上本能地認為這些工人既然都是內陸一些貧苦的農民,且見這些人又都是文化層次低的,似乎也很順從的樣子,便也就說道:
“鬧就讓他們鬧,難不成他們還能反了不成,如今這天下人人溫飽,家家殷實,晾他一群工人也掀不起大浪來!再說,你們地方上的警務兵留著是干嘛的,只要是趕鬧,就把這些沒文化的大明低等子民攆回鄉下去!”
袁質只得頷首稱了聲是,但他心里還是有些隱憂,畢竟如今這世道可不是以前,這些庶民,朝廷官員說殺就殺說打就打,只要不激起民變就沒什么,即便激起民變只要謊稱是土匪鬧事就是就行,剿滅了就沒事甚至還能撈點剿匪的功能。
可眼下朝廷早已在正德年間宣布清剿完全部匪患,如今更是天下更是達成共識,為匪者多是民有不公之事,即便地方官員剿了匪也是要被查究是不是有逼民為匪之事的,而且如今教育普及度,就算這些百姓就算本人沒文化沒知識,其親友中肯定有讀了書喝了墨水的,即便是他們自己也多多少少是有些社學文化乃至初等中學文化層次的,人家要是來個進京告御狀,就算你烏紗帽保住了也會落個治理地方不靖的罪責而難以高升。
果然如袁質所料,就在戚繼光、湯克寬、胡宗憲、趙文華等人抵達這松江府沒多久,在軍港外面,就有工人打起了“還我血汗錢”的橫幅,而且高聲呼喊了起來。
守在軍港外的士兵也不敢開槍,畢竟他們已經受朝廷民族教育與愛國教育多年,有了愛護國家且愛護同胞的思想感情,知道這些鬧事的都是同胞,只要人家沒有持有武器攻擊自己,自己是不能擅殺同胞的。
趙文華明顯是低估了新時代下的工人們的力量,見此情景,自然是又慌張又憤怒,因為現在誰都能猜到這事跟他趙文華有關,因為他這個工部尚書管著工程。
“袁副使,你的警廳防爆警務兵呢,全部調來,把這些工人給轟走!這要是耽誤了朝廷滅倭之事,你擔待的起嗎?!真是胡鬧!必要的話,殺他一兩個人!以通倭罪上報!”
趙文華急赤白臉地怒聲朝袁質喝命起來。
“大司空,這些可不是白奴黑奴鬧事,出動警務兵只會適得其反,何況是殺人,而且,如今天子早下過嚴令,無故殺害本國民眾者,不問起對錯,先罷其職!”
袁質忙有些為難地說道。
但他的確說的沒錯,隨著國民教育水平的提高,人人平等思想成了共識,當然,在這個時代的大明人眼里,白奴黑奴那就不算人,所以他們能接受人人平等思想,但也因此,就算是大明最底層的人也是敢為自己爭取權益敢鬧事的,甚至已經敢說出大不了推翻了這朝廷的話。
再加上,海瑞這樣的官員在都察院擔任御史與兼管《皇明報》期間,更是提出一旦地方上發生群體性事件,不問緣由先問責地方官吏罷免其職再說,使得大明形成一種幫窮不幫富,幫弱不幫強的風氣,如今這事要是鬧大,工人不會有事,而他袁質肯定會烏紗帽不保。
趙文華也很郁悶,他沒想到現在這些民如此難管,自己不過只是想把工錢多拖些時候而已,居然連這樣的目的都達不成。
胡宗憲見此只是笑笑,然后走了過來,對趙文華低聲道:“大司空,素來民事非小事,這是元輔親口說的,既然欠了工錢就趕快發了吧,哪怕以基建局的名義貸款也行!”
趙文華沒有回應胡宗憲的建議,心想你胡宗憲說的輕松,以基建局的名義貸款,到時候年終審計署審查的時候,追究這筆貸款時,自己如何解釋?除非自己以個人的名義的貸款,可這不是讓自己替朝廷支付工錢嗎,那自己放出去的工程款豈不白吃利息了。
戚繼光看著那些工人們不懼軍士手中鋼槍作勢要沖來的樣子就氣不打一出來,他氣的自然是趙文華,在他看來,這要是真的讓工人鬧起事來,豈不是要壞了自己滅倭的事。
戚繼光不由得問著趙文華:“大司空,這是怎么回事,你沒有給工人們發工錢?”
“戚帥,這事和你無關,趙某有沒有發工錢,你不必過問,如今這些工人擅闖軍營,明顯是倭賊細作,故意鬧事,戚帥身為三軍主帥,難道不應該下令槍殺之嗎?”
這趙文華反而質問起戚繼光來。
戚繼光看了外面鬧事的工人一眼,突然一聲大喝:“來,將負責基地建設的趙文華給本帥拿下!砍了!”
戚繼光這一聲命令著實嚇愣在場的人。
“我沒聽錯吧,戚帥這是要當場把工部尚書趙文華給砍了?”胡宗憲暗自問著自己。
趙文華自己也感到驚愕不已,然后憤而指著戚繼光:“戚繼光!你敢!你一個粗鄙武夫,憑什么敢殺本官,本官可是堂堂工部尚書!朝廷公卿!”
“憑本官現在是滅倭之戰最高軍事統帥,憑你趙文華現在是在軍中從事,憑軍事紀律規定,制造軍民矛盾而影響軍事部署主將可先斬后奏之的權力!”
戚繼光說著的時候,他的兩警衛兵已經將這趙文華按住了,然后,戚繼光抬手拔出指揮刀來,直接一刀劈了下來,然后準確無誤地把趙文華的腦袋給砍了下來。
接著,在所有人都驚呆住的時候,連鬧事的工人都啞住了的時候,戚繼光就提著這趙文華的頭顱來到了這些工人面前:“欠你們工錢的惡官,本帥已殺!請諸位回去,三日之內,袁副使會將工錢全部發下來!”
戚繼光說完就來到袁質面前:“袁副使,隨本帥去取銀元吧!”
“是!”
袁質忙答應了下來,作為文官的他頭一次感受到武將威嚴,胡宗憲也好不到哪里去,半晌后才回過神來,喃喃道:“這世道真的變了!連工部尚書這樣的文官,都能因違背軍法被武將砍!”
工人們將眼前這武將直接殺了一穿紅袍的大官給他們泄憤,還許諾三日之內發放工錢,自然也得感恩不迭地散了,不但如此,就連在場的官兵都對戚繼光更加敬畏起來,畢竟這趙文華的囂張,他們也是看見的,如今戚大帥說砍就砍了,自然證明這軍中還是戚大帥說了算的。
湯克寬也不由得暗中驚嘆起來:“姓戚的,你牛!老夫數十年前帶兵的時候,也不敢殺文官!遑論這正二品的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