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的東京城,熱鬧自是不用說,燈火輝煌,人流比肩接踵,四處都是歡聲笑語。
元夕的樊樓,卻反而不那么熱鬧了,今夜是元夕詩會,乃是文人的場面。
一年中最盛大的詩會就屬元夕了,主要的詩會場所就是樊樓,元夕的詩會比起中秋,娛樂氛圍更濃,自然也是商業氛圍更濃。
汝南郡王府里,今夜卻沒有了詩會。但是汝南郡王府的人,大多剛一傍晚,也就出門了,逛燈賞景,一年一會。
街頭雜耍賣藝的,賣花燈賣小吃的,說書唱戲的,擺燈謎攤子的,大概都要賺得個盆滿缽滿。
今夜全城歡慶,乃至全國歡慶,甚至全國歡慶都不貼切,因為連遼國都會歡慶這個節日。
如今的契丹遼國,早已不是原來,漢化程度早已極高,連遼國皇帝都親口說過一句話語:吾修文物彬彬不異于中華。
契丹貴族,也開始熟讀圣賢,也開始之乎者也,開始說漢話,開始過漢人節日。
自從檀淵之盟后,歷史上遼國與大宋,百年不戰,仁宗登基之時,兩國更是好上加好,剛剛登基不過兩年的遼道宗耶律洪基,還頻頻派使者來求仁宗趙禎的畫像。洪基便是此時遼國皇帝的漢名,他的契丹名字叫查剌。這個道宗皇帝,甚至還能用漢字填詞作詩。
此時的遼國,不想與大宋開戰,此時的大宋,更不想與遼國開戰。遼國一切都開始學習大宋,連朝廷官職名字都開始學習大宋。還有一點遼國也學會了,那就是紙醉金迷與慢慢腐朽。
善戰的契丹人,從大興安嶺的山林里走了下來,占據了整個草原,甚至把影響力一直擴張到了西亞。契丹人的影響力之大,連后世千年,俄羅斯人依舊把中國人稱之為“契丹”,俄語的中國,發音就是“契丹”。
只是如今的契丹遼國,也開始走向了下坡路,勇武善戰的血脈越來越少,再過幾十年,大興安嶺里又會走出一個小小的幾千人部落,就是這幾千女真人,輕易就滅亡了擁兵百萬的契丹大遼。
大興安嶺這條山脈,當真是個奇跡。這里的人,在商代就有記錄,稱之為東胡,漢人打跑了匈奴,唐朝打跑了突厥,從此之后,草原就是大興安嶺的舞臺。
鮮卑從大興安嶺走下來了,柔然從大興安嶺走下來了,契丹從大興安嶺走下來了,然后女真從大興安嶺走下來了,接著就是蒙兀室韋,蒙兀室韋就是孛兒只斤·鐵木真,蒙古黃金家族,蒙古一詞就是蒙兀,也是從大興安嶺走下來的,最后還有個滿人,也從大興安嶺發跡。
位于中國東北的這條不是很大的山脈,不知為何就能出得這么多能征善戰的民族,興許那里就是東亞的怪物房,一次一次跑出怪物。
從突厥之后,草原人已經再也算不得什么了,而大興安嶺出來的人,從來不多,甚至往往連萬人軍隊都湊不足,卻能一次一次蹂躪草原,也帶領草原人一次一次崛起。
后人都說中原王朝永遠的敵人是草原,其實不對。中原王朝前半段的敵人是草原,后半段的敵人是大興安嶺。
東京城內的紙醉金迷,甘奇看在眼中,大宋風華之下,藏著多少危機?大師輩出的年代,又藏著多少不堪回首的悲哀?
不過短短幾十年之后,興許那個時候,須發皆白、身形佝僂的甘奇,還能看到馬踏汴梁的那一幕。
甘奇坐在談笑風生的人群之中,其實并不悲哀,只是從這個普天同慶的節日狂歡里想起了許多。
甘奇以往從未想過這一輩子的人生目的,這段時間以來,報仇也好,賺錢也好,沽名釣譽也好,不過都只是為了讓自己活得更好一點,活得更加舒服一點。
如今,錢也賺到了,名也沽到了,也沒有啥仇要報了。
也唯有此時,才容得甘奇在紙醉金迷中去想一想自己這一輩子到底該干些什么。
這也是今日甘奇連一點填詞裝逼的興趣都沒有的原因所在。
蘇軾幾杯老酒下肚,詞作百出,引來陣陣喝彩,也引來更多的酒杯。
甚至有人看著蘇軾腰間挎著的劍,開口夸道:“蘇子瞻,文壇劍客也!”
滿臉酒紅的蘇軾低頭看了看自己腰間的劍,笑道:“這個名頭好,我蘇軾就是這文壇劍客,還有子由,還有道堅,我們是文壇三劍客。”
甘奇微笑看著已經有些左右搖擺的蘇軾,答了一語:“子瞻,我當做那朝堂劍客。”
甘奇這一語,是想明白了自己該干什么,不說什么救亡圖存,但是他想要這個國家,這個民族,依舊如那漢唐,是一柄鋒利的劍,依舊能刺狼殺虎。
其實甘奇一直潛意識里就在做這件事情,只是這一刻徹底通透了許多。
酒意正濃的蘇軾只是連連點頭:“好,子瞻所言大善,你我就做那朝堂劍客。”
興許這一語,也徹底改變了蘇軾的人生。
蘇軾這一輩,出身富貴人家,年少成名,二十歲名貫天下,前半輩子順風順水,沒有一點坎坷。后半輩子卻很是命途多舛,郁郁不得志。
蘇軾有豪氣,有胸懷,有直率,甚至有比驕傲更多的自得自滿、自以為是。之所以年輕的蘇軾有這些性格,正是因為前半生太過順利,沒有一點坎坷磨練。
這樣的蘇軾,在甘奇看來,并非不可。但是蘇軾還缺了一樣東西,那就是鋒利。比任何人都驕傲沒有問題,但也要有比任何人都鋒利的棱角,才能讓蘇軾真正脫穎而出。因為這大宋朝,容得下文人的鋒利。鋒利如包拯,也未嘗不可。
恰巧,蘇軾在那些性格之余,還有一種文人的多愁善感與優柔寡斷。既驕傲,又柔軟,這就是悲劇的原因。反倒是蘇轍,沒有那些蘇軾的驕傲與自以為是,熬著歲月,一步一步,還走進了權力中心,短暫拜過相位。
在大宋為人臣子,要么柔軟到老奸巨猾,要么鋒利得百折不撓。這大宋朝,唯有這兩種人能脫穎而出,在大宋朝當官,沒有至剛易折這句話。蘇軾學不來老奸巨猾,那就只能鋒芒畢露,指著皇帝鼻子罵。
甘奇忽然站起,倒酒一杯,起身與蘇軾一飲,說道:“子瞻,記住你今日這句話,當做那朝堂劍客。”
甘奇把這句話說完,卻又想了想自己,想著自己又該是哪條路呢?
是老奸巨猾?還是鋒芒畢露?
有沒有一條路叫作既老奸巨猾,又鋒芒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