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人復雜的心情中,甘奇慢慢開口:“歷朝歷代,國以何弱?諸位都是飽讀經史之輩,想來這般問題,都有自己心中的一番見解。想來你們心中所想,也都不差。是兵禍?是皇家不寧?或又是亂臣賊子,又或是大災大難。天怒人怨也罷,亂臣賊子也罷,外敵強橫也罷,糜爛腐敗也罷,歷朝歷代,終究是由盛轉衰,最后沒落瓦解。”
蘇軾點點頭:“嗯,這倒是有道理,適才我還怕道堅會與人爭論起來,如此幾言,爭論就避開了許多。”
“甘兄倒是聰慧啊。”蘇轍夸了一語。
甘奇又道:“國弱之事,乃至亡國之事,剛才幾言,便也都概括了。說來說去,都是危機使然,或是政事危機,或是權力危機,或是兵事危機。那么國之危機又該如何渡過呢?一朝幾百年,雖然最后國破家亡,但是幾百年間,渡過的危機也不可勝數,方法有多種多樣,史書之中,也是詳盡非常,也不多贅述。今日我之言,歸根結底,渡過危機之法,權力集中與錢糧財政。”
“要說權力集中,其實就是眾志成城之意,面對危機之人,當能讓人眾志成城,所有力量都往一處使,所有人都往一處努力,此為眾志成城,便也是權力集中。錢糧就更簡單了,做任何事情,都要有錢有糧,政事危機也好,兵事危機也好,錢糧便是不可或缺的。大災之處,必起大亂,何以止亂?錢糧是最簡單的辦法,有吃有喝,自然不亂。強敵寇邊,大戰將起,調度軍隊,打造器械,更是錢糧為首。諸位以為然否?”甘奇問了一語。
此時甘奇停頓了一片,看向在座之人。
眾志成城與權力集中,在這個時代,不就是忠君嗎?忠君,就是眾志成城,這點甘奇說得不錯,也就是圣賢之道。錢糧這一點,稍稍有一些新鮮,但也不是那么新穎前衛,道理也很簡單,人為什么會造反?除去秦苛政的年代,之后的,絕大多數都是因為災難,土地顆粒無收了,不造反,不劫掠,怎么活下去?也就是錢糧的問題了。
打仗,那就更不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甚至不打仗,兵馬能不能養好,能不能有練出強軍,能不能有好的軍械裝備,錢糧也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甘奇看著滿場眾人點頭的模樣,接著說道:“秦末戰亂,漢初建之時,在籍人口約一千三萬萬左右,不過百多年時間,到得西漢末,在籍人口已然暴漲至六千萬左右,國便生大亂。唐開國之時,在籍人口約兩千五百萬,到得一百多年后的天寶年間,在籍人口便暴漲到了約八千萬不止,國又生安史大亂,大唐盛世一去不返,傾頹不止。為何歷朝歷代,初建之時,蒸蒸日上,文治武功,為何到得人口暴漲之時,理應國力更甚,緣何又大亂叢生,傾頹而去?為何人口越多,反而亂象越多?反而國力越弱?危機越難渡過?”
這兩個例子,是甘奇能舉出來,其實還有例子是甘奇此時不能舉出來的,比如還有這北宋朝,一百多年后,人口突破了一個億,卻是外地抵御不了,內亂又頻頻而起。還有明朝,開國年間,人口五千萬左右,到得末年,早已超過一億,然后國家也是外敵艱難抵御,內亂直接逼得皇帝自盡。
從宏觀層面來說,難道不是人口越多?生產力就越大?國家就越強盛?
甘奇幾問,滿場所有人都陷入了這個問題之中,為何漢唐開國之時,反而文治武功,一個幾十年滅匈奴,一個幾十年滅突厥。到得人口暴漲許多倍的時候,反而還要亡國?
所有人都在思考甘奇提出的這個問題,所有人都沒有回答甘奇的問題。
唯有蘇軾,不自覺從后場門口走出,與甘奇答道:“道堅,此般問題,我以為,便是糜爛腐敗享樂之禍也。國強而忘乎所以,不知居安思危,只知享樂無度,自然危機叢生。”
甘奇看著蘇軾,點點頭,又問:“那為何起了危機之后,卻又難以渡過危機呢?最終只能眼看著國家慢慢走向敗亡一途?”
蘇軾想了想,答道:“皇帝無為,臣子無為,所以難以力挽狂瀾。”
甘奇又問:“那何等作為,才能力挽狂瀾?何等因素,又可以力挽狂瀾?”
蘇軾是真起了與甘奇交流的心思,答了一語:“剛才道堅不是已經說了嗎?眾志成城,有錢有糧,便可渡過危機。”
甘奇點點頭:“對,子瞻兄大才也,此語不差。內亂,大多不過錢糧之事,外敵,其實也是錢糧之事,眾志成城,有錢有糧,便可渡過危機。所以,我要說的,就是為何到得人口暴漲之后,朝廷反而無錢無糧了?就如我大宋,到得如今,開國之時人口約三千萬余,而今人口也快過萬萬之數,也是繁花似錦。反而朝廷也開始無錢無糧了,入不敷出,若是也起了亂事,如何渡過危機?”
這一問,嚇壞了滿場眾人,蘇軾也驚得是目瞪口呆,漢之亂,唐之亂,亂而傾頹,亂的時機,正是人口暴漲起來的時候。而今大宋,也是人口暴漲起來的時候,難道也要生亂?甘奇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是話語之中,已然帶有這種意思。
這教人如何不驚?
甘奇見得眾人反應,卻笑道:“諸位,居安思危爾,范文正公也曾有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吾輩讀書人,自然要居安思危,如此方才是正道。諸位試想一下,為何強如漢唐,卻難度危機?這就是我今日要說的治國之本質。”
甘奇今日壓根就沒有想與人談什么具體的治國之道,那些治國之道,古往今來,早已被人談透徹了,該如何當皇帝,該如何施政,該如何當官……等等等等,這些智慧,前人早已總結完畢,后世千百年,依舊還在用前人的智慧。
甘奇今日,說的就是人口與危機,乃至危機應對與管理。
蘇轍此時也早已從后場出來,站在了講臺旁邊,甘奇今日之言,實在太過駭人聽聞,甘奇提出的人口與國力的聯系問題,也實在是前無古人。
“還請道堅兄速速解惑,為何人口多起來了,反而國力不如之前,為何人口多起來了,反而亂事就起?”蘇轍問了一語,這一問,不僅是蘇轍心中的疑問,更是滿場眾人心中的疑問。
所有人,都等著甘奇解惑,這個疑惑,也就是甘奇所謂的治國之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