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憲在左掖門前追上的甘奇,說道:“甘諫議,陛下有請。”
甘奇抬頭看了看皇城的屋檐,高聳如云,飛翅拔天,好不氣派。
為何要把皇家的宮殿建得這么氣派呢?建筑高大還不行,還得壘土為臺,再把宮殿建在高臺之上,連進大殿的門口,都要上許多臺階。
人走在這里,上著臺階,抬頭看著高聳的宮殿,雕梁畫棟,興許就會不自覺產生一些敬畏感吧?
高高的建筑,顯出威嚴,也是在下意識的壓制人心,讓每個到得這里的人都知道這個權威不容挑戰。
甘奇看得有些出神,想得也有些多。
李憲又是一語:“甘諫議,陛下請您去見。”
沒想到甘奇忽然擺擺手:“李總管,你回去稟告陛下,就說今日不宜相見。”
李憲愣住了,他當了這么久的太監,還從來沒有見過人臣子這般應對皇帝的。
“甘諫議,陛下相召,這般不好吧……”李憲是好心,怕甘奇得罪了皇帝。
甘奇卻還是搖著頭,嘆道:“我有一言帶與陛下,就說還需要忍耐幾日。”
李憲又問:“甘諫議,奴婢真就這般去回復陛下嗎?”
“是的,就這么去回復吧。”甘奇說道。
李憲躬身一禮:“那甘諫議多多保重。”
甘奇點著頭,轉頭出了左掖門。又回頭看了一眼高聳的城樓,口中喃喃一語:“城門樓子九丈九啊!”
甘奇回到諫院,不得片刻,御史臺的人就上門了,一個青杉官員恭恭敬敬與甘奇見了一禮:“甘諫議,下官……下官受命在身,實在是得罪了,還請甘諫議海涵。”
甘奇看得出這個青杉官員的為難,笑道:“大印與誥命在案幾之上,你自去取,這身官袍應該不用脫吧?”
“不用不用,有大印與誥命就足夠交差了,下官相信甘諫議是冤枉的,要不得幾日,下官親自把大印與誥命再送回來,恭恭敬敬送到甘諫議手中。”
這個青杉官員,甘奇不太認識,但是他臉上的無奈,甘奇看得懂,心中也明白這個小官是在同情自己。
甘奇問了一句:“還未請教御史何名?”
青杉官員連忙再次躬身:“都是下官失禮,下官張商英,新科的進士,剛入御史臺不到半個月。”
“張唐英是你兄長?”甘奇問道。
“正是正是。”張商英答道。
“那這差事當不該由你來辦啊?”甘奇有些疑惑,按理說韓琦是知道張唐英與甘奇關系極好的,怎么可能還讓張唐英的弟弟來做這件事情?
“諫議有所不知,是下官非要來的,下官此來,就是想告訴諫議,御史臺里許多人都是相信諫議一身清白的,諫議放心就是。”張商英這份心思,倒是挺讓人感動。
甘奇卻不多表示,而是說道:“我先走了,回去與你兄長說,也不必據理力爭什么的,一切我自有定奪,順其自然局就是。”
張商英聞言,再一躬身:“先生之風骨,下官佩服。”
甘奇搖了搖頭,已然出門而去,剛一出門就碰到了唐介與司馬光。
兩人還未上前,甘奇已然擺擺手,說道:“唐知諫,司馬知諫,不必多言了,我自歸去,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唐介嘆氣一聲,說道:“道堅,我一定為你據理力爭!”
司馬光更是氣憤一語:“這天下哪有這般公報私仇的?”
甘奇已然不再答話,而是直接回家。
城內的家里,除了一幫漢子,沒有旁人了,甘霸還不知道今日朝堂之事,還在甘奇身邊說笑:“今日大哥回來得挺早,是不是要出城去走走?”
“不出城了。”甘奇站起身來,在院內踱起了步子,時候有些事情讓他很猶豫不決。
“大哥今日回來得這么早,一定是有事,大哥,你說,咱們去干什么?”甘霸又問。
甘奇回頭看了一眼甘霸,忽然眉宇之間一獰,說道:“我想殺人!”
甘霸立馬兇相畢露,問道:“大哥要殺誰?什么時候?”
甘奇又搖著頭:“哼哼……事情有些大,得再思慮一下。”
“大哥,你只管吩咐我,我保證辦得妥妥當當。”兇相畢露的甘霸,露出潔白的牙齒,話語有些咬牙切齒,好像餓狼一般。
“你先幫我去辦幾件事。”
“大哥吩咐。”
“附耳來聽!”
甘霸把耳朵湊了過去,只聽得甘奇幾句話語,甘霸立馬面色大驚!甘奇要見許多人,但是自己親自去見是不行的,此時書信更不行,得派人去見,見了之后要說的內容,有些太過嚇人。
甘奇一說完,甘霸張著嘴巴,慢慢說道:“這事可真大……大哥,我這回可能要死!如果我死了,大哥你要每年都給我燒香。”
甘霸的腦回路是真有些不一樣。
“你若死了,就把你一身的膘肉當豬給賣了。”甘奇沒好氣說道。
甘霸鼓起腮幫子說道:“大哥,這回我可真要死的,你一定要把我的牌位放進祠堂里,每年都祭拜著。”
“你怎么這么晦氣,滾蛋。”甘奇有些生氣。
“嗯,反正我要是死了,大哥你若是不講義氣,下輩子我就不認你當大哥了,哼!”甘霸氣呼呼的就走了。
甘奇口中還有一句喃喃之語:“誰也不會死!”
回到書房,甘奇自己磨著墨,寫下了一篇文章:《先皇遺詔,天子登基,日月當空》
文章的內容,就在那句“日月當空”,日月當空,就是一個“曌”字,這個字是武則天給自己選的名字,武曌,武則天把自己比作“日月當空”。
甘奇這是把曹太后比作了武則天。
這篇文章一出,甘奇免不得一個妄議宮闈的罪名。
這是大罪!
但是甘奇似乎有些不在乎了。
當甘奇讓周侗把這篇文章拿出去印的時候,周侗拿過文章出門而去,不得片刻又轉回來了,因為他剛剛看了這篇文章,嚇得大驚失色,轉回來第一句話就是:“大哥,這篇文章真的刊印出去嗎?”
甘奇點著頭:“只管去印,印完立馬運進城內開售。”
“這個……大哥!”
“只管去就是!”
“好吧!”
周侗憂心忡忡而走。
甘奇書房之內,掛著一柄劍,還有一套厚重鐵甲在木架子上。
家中沒有了下人,甘奇親自到廚房去取來一個麻布,還有菜油。用麻布沾著菜油,慢慢保養著劍與鐵甲。
腰間皮囊之中,還有一柄火槍。
高聳入云的宮殿,即便甘奇在家中抬頭,也能望見。
只可惜甘奇對那壓迫人的建筑,并無多少敬畏。
第二日大早,甘奇早早起床,出門而去,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韓琦還在家中吃著早飯,一個人飛快進門,臉上高興非常,手拿報紙,激動說道:“相公,好消息,好消息啊!”
“什么好消息?”韓琦放下調羹問道。
“相公請看,今日的報紙,甘道堅署名之文!”
韓琦接過報紙,看得片刻,哈哈大笑起來:“日月當空,好一個日月當空啊,不知太后看到這幾個字,會如何作想,哈哈……”
“相公,這算不算是得來全不費工夫?昨日御史臺還有幾個人在那爭吵不休,今日這罪證就送上門來了。”
“昨日老夫還想著要不要弄個三司會審,把大理寺與刑部都加進來調查甘奇之事,今日他自己反倒送上門來了。哈哈……自作孽,不可活啊!”
“相公,要不要立馬派皇城司上街收繳這些大逆不道的報紙?免得到時候真的議論四起!”
“哼哼,議論四起好,若沒有議論四起,太后那里豈能感受到壓力?又豈能顯得出老夫的重要?”
韓琦不愧官場混了這么多年的高手,他想讓太后有一種焦慮與擔憂,如此太后才會越發倚仗他韓琦來鞏固地位。
“還是相公高明,屬下還怕民間亂議,回頭想一想,幾個草民說些閑言碎語,倒也不必在意。”
“你去吧,老夫這就帶著報紙進宮,只待圣旨一出,立馬拿甘奇下獄審問。”
韓琦的早餐也不吃了,直接拿著報紙,起身正了正衣冠,出門而去。
曹太后見得報紙內容,氣得把桌面的早餐碗碟掃落滿地,口中說道:“豈有此理,本宮為了這大宋的江山社稷,如此殫精竭慮,卻還有小人背后這般構陷,此賊該死,該千刀萬剮!”
韓琦立馬說道:“還請太后出一道圣旨,老臣拿著圣旨立馬派人緝拿此賊。”
“還請韓相親自執筆!”曹太后已然等不得什么中書門下草擬審稿了,直接讓韓琦執筆寫圣旨。
“老臣這就去請圣旨。”韓琦也不多等,立馬回頭去拿空白圣旨。
街市之中,茶樓瓦舍之內,有甘奇這篇文章一出,議論之人自然無數。
有人這么說道:“臣子如此議論宮闈之事,倒也不知妥當不妥當。”
也有人這么反擊:“死諫之風骨,豈可不揚?后宮如此干政,將來必然要出大事,古往今來,只要女子走到廟堂之上,必生亂事。我看這日月當空,說得不差。先皇遺詔說得清清楚楚,而今新皇卻連大寶之物都看不到,這般是何道理?”
“唉……畢竟新皇并非先皇親生,多少有些芥蒂,也是正常。”
“胡說八道,新皇本就是皇家貴胄,天命所歸,又非謀篡所得,何況新皇一向風評甚佳,先皇對其甚是滿意,憑什么讓一個婦道人家多此一舉?”
“我就佩服甘先生,這滿朝諸公,也唯有甘先生敢如此直言直諫。”
“對,甘先生這般的風骨,滿朝諸公是該好好學學。”
“什么日月當空,明明就是亂象叢生!”
“皇帝大寶,豈能為婦道人家掌管?”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甘先生這般直言,怕又是要落得一個牢獄之災了。”
“韓相公是做什么的?怎么不見韓相公說句公道話?”
“得了吧,韓相公巴不得甘先生早死!你可不知,甘先生只要在朝堂之上,必會出言彈劾韓相公,韓相公哪里還會為甘先生說什么公道話?”
“這么說,甘先生危矣?”
“唉,甘先生危矣。”
“誰敢動甘先生,我必與之把命拼了。”
“別在這里胡說了,如今這般局勢,你還以為是原來啊?仁宗陛下那是何等圣明?如今不同了。”
“有何不同?朝堂大事,豈能由婦道人家一言而決?”
“哼哼……你們還不知道吧?昨天,昨天甘先生就給革職了,如今甘先生閑賦在家,才會寫這么一篇文章,否則甘先生此時定然在朝堂之上據理力爭!”
“什么?甘先生給革職了?”
“就是被韓相公革職的。”
“不好了,不好了……我剛從家中父親那里探得消息,宮內出了旨意,要捉拿甘先生入獄受審!”
“什么?”
“走,趕快去甘先生家中,當真是大事不妙,此番定要力保甘先生安危,否則這世間哪里人敢說真話?”
“走,一起去!”
眾人義憤填膺,大概也有甘奇私下里派人推波助瀾。
不得片刻,便是百十士子先趕到了甘奇家中,只是他們還是來晚了。
等到這些學生到得甘奇家中,正見許多鐵甲軍漢從甘奇的家中走出來。
顯然沒有抓到人。
甘奇已然無影無蹤。
軍漢們又直撲甘奇城外的老宅,眾多學生也跟隨而去。
老宅之中,倒還有甘奇家小,只是這些軍漢站在甘奇老宅門口,如何也進不得半步,甘奇家的正門后門,皆被士子們堵得死死。
還有源源不斷的士子從道堅書院趕下來,城內來的士子更是絡繹不絕。
“想拿甘先生,除非從我們的尸體上踏過去。”
其實前來捉拿甘奇的,正是皇城司的押班李明,他倒是站在當場,也不說話,就這么站著。當命令到得皇城司的時候,李明似乎早已等候多時了,親自帶人出門去捉拿甘奇。
那邊韓琦不得多久也收到了消息,大怒道:“來人,吩咐皇城司,但有阻攔者,一并捉拿。”
命令到得李明身上,不得多久又有人回稟韓琦:“相公,李押班說……現場學生上萬,圍得水泄不通,實在無從下手。”
“豈有此理,調皇城司的大軍過去彈壓,捉拿一個要犯,還有人敢造反不成?”
命令再次到得李明身上,李明看著現場這些學生,搖著頭。人數上萬是沒有的,最多三千人。
但是李明的回復又到了韓琦面前:“相公,李押班說人數越來越多,兩三萬不止了,還有許多村民也聚集在一起。怕是彈壓不住。”
“調人,調集城外禁軍過去。”
“相公,李押班還出了個主意,說要不要暫時收隊,待得士子與百姓散去了,再耍個回馬槍,打他個措手不及。李押班還說,都是士子文人,怕再彈壓,到時候……”
大怒的韓琦,想得一想:“此法可行,讓李明派人在外圍盯梢,把人馬先撤回來,待得人群一散,立馬沖進去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