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前護衛頭領聽得幾個賊人喊起了救命,拿著刀一邊追一般笑道:“別說大王,就是天王來了,今天也救不了你們。”
幾個攔路劫道的賊人飛快奔逃,已然嚇破了膽子。
賊人們越是拼命逃跑,二十三個護衛越是追得激動,護衛頭領更是大喊:“快追,定然不能教他們逃了,此番殺得賊人,相公也會看到諸位的勇武。”
護衛頭領這么一句話,激勵著所有追殺賊人的護衛,在主人韓琦面前露臉的機會太難得,而且還是幾個小小沒賊,并沒有什么風險。
山路蜿蜒,轉瞬間賊人已經消失在了頭前一個小道轉角處,身影雖然消失了,卻還能聽到賊人的大呼小叫:“弟兄們快些跑,回山寨請大王帶兵下山。”
這聲音指引著所有的護衛繼續往前追。
待得護衛們也跟著追過山路轉角之處,所有護衛陡然腳步一停,面色驚駭萬分。
卻也由不得他們再作其他想法,空氣中的破空之聲連連傳來。
空中的黑影清晰可見,只是眨眼就到了面前。
“快躲!”護衛頭領第一個反應過來,急忙往地上一趴。
隨后便是一片哀嚎慘叫。
破空之聲又來,護衛頭領還來不及看清楚攢射之人,又是一聲大喊:“回頭,走,咱們中計了,快快回去護住相公!”
還能爬起來跑的人,只有十幾個了,卻是這些人剛跑起來,立馬又有好幾個人被羽箭射倒在地。
“快跑!”護衛頭領喊出了撕心裂肺的一句話語,他也中箭了,羽箭插在了他的肩膀之上,卻并未把他射倒。
破空之聲依舊,瞬間的間隙之中,護衛頭領轉頭看到了從林子里出來的人,鐵甲在身,制式長刀。
這是軍漢!
精銳軍漢!
護衛頭領再也不敢回頭,邁步飛奔,再也不喊一句話語。
卻是他剛剛跑到小道即將轉彎處,一個肥胖的大漢擋在了道路之上,那肥胖大漢口中還有話語:“誰先來死!”
護衛頭領毫不猶豫,提刀就劈砍而去。
肥胖的大漢動作卻也極快,抬著一柄巨大的樸刀一擋,立馬揮刀反擊。
卻見護衛頭領一個矮身,從地上滾到了肥胖漢子身后,原來他壓根就沒有想過要拼命,他只想逃跑,跑到主人韓琦那里去示警。
事情不對勁了,軍漢埋伏截殺,已然不是搏命的問題,韓琦若死,護衛頭領所擁有的一切都會化為烏有。
護衛頭領剛剛滾到肥胖漢子身后,頭也不會急忙起身,卻是起不來身,轉頭一看,他的一條腿竟然被肥胖漢子用手拿住,如何也抽不出來,可見這肥胖漢子是何等巨力。
還見那肥胖韓琦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咧嘴一笑:“耗子變的吧?還想跑。”
護衛頭領再次使出全身力氣去拔那條腿,陡然又感覺身體一輕,腿拔出來了。
只是一柄巨大的樸刀已經破空而下,隨后這護衛頭領之感覺眼前一黑。
肥胖的漢子倒也不多看地上那具端頭的尸體,而是轉過頭,依舊咧嘴在笑:“誰再來送死?”
肥胖漢子眼前,還有四個人。
這四個人往前看了看,渾身鐵甲之中包裹著一張恐怖的人臉,滿臉的橫肉,咧嘴笑起來,雙眼就成了一條縫隙,白白的牙齒,還有舔著嘴唇的舌頭。
如同地獄夜叉一般。很丑,丑得兇殘無比。
四人又回頭去看,不知從哪里冒出了幾十鐵甲軍漢,對著滿地的哀嚎慢慢補刀,不論死沒死的,只要倒在地上的人,插在身上的羽箭會被拔出來,然后就有人對著羽箭的傷口一通亂捅。
地面上遺落的羽箭也會被一一撿起。
這般是為何?就是為了讓人看不出這些人是中箭而亡的。這回節省許多麻煩,讓所有的證據都指向賊寇之類的人。
“爺爺,饒命啊!”四人中的一個丟了兵刃,跪地在拜。
另外三人馬上有樣學樣,立馬丟棄了兵刃,跪在地上。
此時一個身穿甲胄的年輕人從后面走過來,往地上跪著的四人輕輕一指:“不留活口。”
四個求饒的護衛瞬間被一眾鐵甲淹沒。
甲胄在身的年輕人,抬頭看了看山林,輕輕一揮手。
此時才能看到山林之中也有人影閃爍,許多人影借著山林掩護,往前悄悄摸去。
尸體處理得差不多了,一個穿著甲胄的老頭走到甘奇面前。
甲胄在身的年輕人顯然就是甘奇,開口問了一句:“狄大爺,親自動手嗎?”
老頭是狄青,今日是來報仇的,他點了點頭:“我有好多年沒有親手殺人了。”
“那我來代勞?”
狄青擺擺手:“我自己來。”
說完狄青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個銅面具,慢慢帶在了臉上。
面具上的形象青面獠牙,活脫脫就像寺廟門口的四大天王,這個銅面具應該就是按照寺廟里四大天王的形象打造的。
這個銅面具,狄青從少年時期一直戴到現在,每每上陣,狄青必然披頭散發,帶著這個銅面具,身先士卒打馬而去。
“好多年沒有戴它了。”狄青嘆息一語,慢慢解開自己腦后的發髻。
發髻披散而下,如同瘋魔。
只是昔日的頭發,還是一根根青絲,今日已然是滿頭花白。
“祝狄將軍旗開得勝!”甘奇開口一語。
狄青聽到這一句,有種恍然隔世的感覺,慢慢說道:“昔日,我每每沖陣之前,焦用就在我身側,不離不棄,他也會說這么一句,祝狄將軍旗開得勝。”
甘奇聽得心中一緊,焦用,狄青麾下最勇猛的心腹大將,卻因為狄青鞭打了一個韓琦帶來的歌姬,而被韓琦尋個由頭斬殺在狄青面前。
那時候的狄青,站在焦用的尸體前,久久無神。
也是那時,韓琦說了那句名言:唯有東華門外唱名的方是好男兒。
“焦用將軍乃是世間少有的好男兒!”甘奇說了這么一句話。
狄青伸手接過狄詠遞上來的一桿精鐵長槍,大聲說了一句:“道堅此語說得好。”
說完話語,狄青身披重甲,手持長槍,披頭散發,面具遮臉,上陣了!
小道轉彎之處,狄青走了出來。
韓琦已經坐到了車上,安心等著前方追擊賊人的護衛回來復命。
此時趕車的漢子忽然大喊一聲:“主人,前頭出來了一個軍漢!”
“軍漢?”韓琦微微皺眉,掀起車簾往前看了一眼。
錯愕之間,韓琦以為自己看錯了,這個人,這一身打扮,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
韓琦眨了眨眼,再定睛去看。
遠遠的,那個漢子腳步不疾不徐,手中的精鐵長槍扛在肩頭,走過來了。
韓琦下意識開口喊了一句:“狄青?”
頭前有答話:“大宋冠軍大將軍狄青在此!”
韓琦連忙從車架走了出來,又問:“當真是狄青?”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狄青狄漢臣在此!”
韓琦大怒:“狄青,你在此裝神弄鬼作甚呢?本相的護衛呢?”
“今日為報仇,老夫再上陣,護衛已是刀下鬼,韓相!拿命來還!”
狄青已然走到了二三十步之外,站定,把三四十斤重的精鐵長槍往地上一杵,如同戰神一般,面對十幾輛車架,還有韓琦身邊十幾個剩余的護衛,以及韓琦一家老小。
“大膽,你這老賊如今也敢如此猖狂?老夫雖然失了相位,但也不是你這賊軍漢可以放肆的!滾!”韓琦站在車架之處,指著狄青大喊。
甘奇也從轉彎處出來了,身后跟著幾十鐵甲,他問了身邊的狄詠:“真的不用上前去幫忙嗎?”
狄詠帶著滿臉的驕傲說道:“我父雖老,千萬人亦往矣,大陣之中,依舊無有敵手。區區小場面,不若讓我父殺個痛快,去了這些年的鳥氣!”
甘奇從來沒有見過狄青真正動手,此時此刻,心中多少有些擔憂,又道:“就怕……”
狄詠直接打斷了甘奇的話語,哈哈大笑:“大哥,你來日去問一問黨項人,問問他們還怕不怕我父!”
甘奇把“就怕”之后的話語收回了。往前走得不遠,停住了腳步。
頭前狄青已然躬身站定,橫槍胸前,開口喝問:“誰敢與我一戰!”
韓琦這個時候面色終于變了,不僅因為面前突然出現的狄青,也因為遠處出現的那些鐵甲。這是制式的裝備,都是軍中的漢子。
有軍中的漢子來截殺自己,韓琦心中已然慌亂。這種事情只有兩個猜測,一種是狄青私自帶著心腹來報仇。這個猜想有些站不住腳,因為狄青若是能做出這種枉顧君臣國法的事情,不會等到今日,早已提刀殺人了。
那另外一種猜想就是在駭人了,是當今皇帝要殺他韓琦。
韓琦連忙下了車架把手處,往后看了看,小道后方不知什么時候也出現了幾十鐵甲。
再看旁邊山林,山林里也有影影綽綽的身形。
韓琦徹底明白了,開口大呼:“真宗皇帝之下,我大宋哪里有殺士大夫之理?”
狄青不理會,依舊是一聲大喊:“誰敢與我一戰?”
韓琦接著大喊:“狄青,你一個賊軍漢,斑兒狗,豈敢殺我?我乃進士及第,官居一品國公,你豈敢與我動手!”
狄青動身了,慢慢往前走,依舊中氣十足:“無人敢戰?老夫陷陣而來!”
韓琦不自覺往后退了退,又喊:“斑兒狗,你大膽。昔日你不過我座下之犬,匍匐在地,今日豈敢造次?”
韓琦已然喊得撕心裂肺起來!
狄青再也不答,腳步連連往前,陷陣之志,一往無前。
韓琦身形已然躲到了車架之后,口中大呼:“上,都上去,把這老漢圍殺當場!”
十幾個護衛聞言,刀是在手,卻有猶豫。他們雖然不如韓琦把事情看得透徹,不知道是皇帝要殺韓琦,但是眼前這個人的名字叫做“狄青”,足以嚇住他們。
“這老漢昔日就算再如何勇武,如今也不過是個老朽之木,你們還怕什么?他是賊首,殺了他,賊人自退,快上!誰能殺他,賞百萬錢財。”韓琦再次大喊,也用了一些他最擅長的心計。
十幾個護衛果然被鼓動而起,有人一聲呼喊:“上,一個老頭子,怕什么!”
“上呀,殺了這個老頭!”
“就算他昔日再如何厲害,如今也是垂垂老矣,已然手無縛雞之力,并肩子上!”
十幾個護衛還在互相鼓著勁,緊密在一起,提刀往狄青迎去。
卻見那老朽狄青,毫不猶豫抬槍沖進人群,口中大呼一聲:“好膽!”
接下來的這一幕,把甘奇驚到了。
老朽狄青,一桿長槍,如那催命的鐮刀,每每出槍,毫不拖泥帶水,看不出任何精妙之處,卻精準非常,一出一進,必然帶走一條人命。
老朽狄青,一桿長槍,如那……電風扇一般轉動,每每有兵刃加身,皆被磕飛當場!
狄詠高舉著手臂,指著前方,對甘奇說道:“大哥,你看,這才是我父的威勢!”
甘奇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昔日甘奇曾說狄青有萬夫莫當之勇,狄青笑答,這世上哪里有萬夫莫當之人?
甘奇當時也想,人終究是人,一個腦袋兩只手,可能確實沒有所謂萬夫莫當之勇。
此時,甘奇知道狄青是在謙虛。
原來這世上,真有萬夫莫當之勇。
而且,就在眼前。
狄詠再次大喊:“好!好啊!”
面前十幾個護衛,沒有一個活口還站在當面,甚至連那逃跑之人都被狄青捅殺當場。
韓琦一家老小,皆已下車,戰戰兢兢圍在韓琦身邊。
狄青提著已是紅色的長槍邁步再往前。
沒有人看得到他的表情。
興許這就是狄青要戴面具的原因。
因為此時的狄青,已經老淚縱橫。
“斑兒狗,你快止步,住手!”韓琦帶著宰相的威嚴,再次大喊。
狄青來了,已經走到了車架之前。
“狄青,你快止步!”韓琦抬手指著狄青,用命令的語氣說道。
以往,韓琦的命令,對于狄青來說就是一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大山,大山上有他的家國天下,有他無比的忠義無雙,有他敬若神明的天子江山。
今日韓琦的命令,沒有了大山上的這些東西,再也壓不住狄青了。
“狄青,你快停下來,不可殺我!”韓琦正在連連后退,他這一輩子,其實從來沒有真正面對過生死存亡的這一刻。
今日,是東華門外的好男兒韓琦第一次直面真正的生死。
狄青的長槍,真的就到面前了,槍刃泛著紅光,指著韓琦,還有狄青一字一句的話語:“韓琦,我只殺你一人。”
狄青的意思是韓琦的家小,他不會動手去殺。
“狄將軍,你不能殺我,我乃是朝廷命官,豈能隨意截殺?你這般做,是不忠不孝之舉,是天下之大不韙,你若今日殺我,必定遺臭萬年。”
韓琦,似乎并不如他宰相光環之下的那般威勢了,他終究是個人,一個普通人,他會怕死。
“你要求饒嗎?”狄青問了一句。
韓琦啞口無言站在當場,手都拱起來了,腰彎下去了,只是求饒的話沒有說出口。
狄青并不等他說話,而是又問了一句:“這世間,這天下,到底何等人物堪稱好男兒?”
韓琦明白狄青這句話是什么意思,連忙答道:“忠義為國者,便是好男兒。”
“好!焦用是不是好男兒?”狄青又問,老淚縱橫的臉,深藏在銅面具之內。他似乎并不是為了自己出氣,更不在乎是否為了自己報仇,這一刻,他問起了焦用。
“焦用是,焦用上陣勇武,殺敵無算,為國忠義無雙,最是好男兒,世間少有之好男兒。”韓琦的手,拱下去了。
“好!焦用泉下有知,今日可以瞑目了,給你一個痛快!”
狄青一躍而起,依舊如年少之時,槍尖閃電而去,在韓琦還沒來得及反應之時,槍尖已然入喉。
再一抽,鮮血汩汩往外,隨即濺射而起。
還有韓琦那張得大大的眼,如何也不敢相信的眼,不敢相信自己宰相之尊,真的會死在一個武夫槍下。
看著韓琦慢慢倒去。
狄青收槍,轉頭,從懷中慢慢掏出一塊布巾,擦拭著槍上的鮮血。
尖叫之聲,奔逃之人,四散而去。
婦孺孩童,華貴衣裳,青衣士子,趕車的車夫……
狄青真的就只殺了韓琦一人。
但是……今日這般大事,又豈能走出活口?
甘奇已然背過身去,他從來都不愿意去看一些“不忍目睹”的慘狀。
狄詠卻早已興奮不已,他要出得一口惡氣,這么多年的惡氣。
狄詠接過了狄青擦拭干凈的長槍,飛奔而去。
狄青慢慢往回走,一直走到甘奇身邊,不言不語。
甘奇問了一句:“狄大爺可爽快?”
狄青搖搖頭:“往事一去,皆不復返,焦用再也活不過來了,不過是一個交代而已。塵歸塵,土歸土,人生在世,過眼云煙……”
甘奇卻笑道:“狄大爺,可不得說什么過眼云煙的話語,今日見得您這般勇武,我還想以后再見到狄大爺戰陣之威!”
狄青點了點頭,慢慢取下銅面具,扎好發髻,揉了揉雙眼,說:“今夜痛飲。”
“同飲,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