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是一件繁瑣至極的事情,但是改革的步驟,其實是有借鑒之法的。
甘奇改革的東西太多太多,以致于這些政策還需要一個過渡與試驗,所謂試驗,有一個東西叫做特區,這顯然是可以借鑒的操作方式。
特區要做的就是試驗,任何政策,現在特區進行,失敗的及時改正,成功的馬上推廣全國。
大宋有天然的特區,那就是京畿開封府,開封府這個地方很符合條件,有足夠多的軍隊,有足夠多的人口,開封府還是平原地帶,農業發達,手工業與商業也發達,更重要的是這里就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任何成功與失敗,都一目了然。
改革不再一朝一夕,更不在拍著腦袋決定一切,只要開封府成功了,才算有了真正的施政經驗,也可以更好的說服整個朝廷與皇帝。
甘奇的改革綱要里,第一件事就是裁撤禁軍,東京禁軍二十萬左右,一年靡費無數,卻又沒有任何作用。保家衛國或者保衛首都?完全用不上,邊軍一旦真的一敗涂地了,這東京禁軍還沒有見到敵人就已經嚇得魂飛魄散了,靠這二十萬軍隊保衛京城,那完全就是一廂情愿。
裁撤,東京大裁軍。
皇帝的圣旨下來了,中書門下的命令也下來了,接著樞密院的命令也就立馬下達了。軍政一把抓,還有一個支持甘奇的皇帝,在軍事改革這件事情上,明面上幾乎沒有任何阻力。
二十萬東京禁軍,裁撤到五萬之數,士兵以十八歲到三十歲為主,其余人皆裁撤。軍將以十八歲到四十五歲為主,其他的也全部裁撤。
士兵裁撤,每個人可得二十畝河套土地,朝廷發放去西北的路費,朝廷也派遣官吏帶隊組織人員出發,還發放五貫錢作為在河套的耕種費用。朝廷還免費發放春耕的種子,提供春耕的工具出租。到得西北,西北各州府還會鼎力提供各種支持,比如口糧。
開荒這種事情,第一年是很艱苦的,第二年就會穩定下來,第三年就會讓這些人富裕起來。關鍵是第一年,如今甘奇當家,朝廷的事情幾乎就成了他這個宰相自己的事情。
錢,朝廷來出,其實就是軍費,東京裁撤十五萬大軍,不僅是糧餉不必再發了,也不必再發什么軍械打造維護之類的款項。只需要發路費以及五貫前即可,土地這玩意是不要錢的。甚至他們去了西北,若是還愿意當兵,自己去搶也行。
甘奇還要命令泉州那邊打造鋤犁等物,至少十幾萬套,從海路運到北方,在運到西北去出租,出租也可以先免費用,兩三年后再給錢。種愕在西北,會替甘奇安排好這些事情。
支撐十幾萬個家庭的口糧才是重中之重,這才是甘奇比較著急的事情,還好口糧可以分批運送,只要讓這十幾萬個家庭不斷糧即可。
其實也不一定有十幾萬個家庭,因為并非一個軍漢就是一個家庭,有許多家庭兩代、三代都是軍漢。這些事情樞密院也要核算,數據還沒有拿到,但是甘奇大概估算下來,有七八萬個家庭,四十萬左右的人口要遷徙。
至于那些不愿意背井離鄉的軍漢家庭,甘奇也不會使用什么強制的手段,不遠離開東京的,一個人發十貫的遣散費,盡皆卸甲,自謀生路。
但是還得用一些手段來動員這些人遷徙。
這種手段對于甘奇來說很簡單,不外乎宣傳。
《河套之地,黃河環繞,土地肥沃,沃野千里,二十畝地,可保子孫萬代富庶。》
《軍漢浴血,鏖戰多年,終于掃平河套之黨項,得地數百里,新皇登基,皇恩浩蕩,免費發放軍漢耕種,世世代代傳承,澤被蒼生,天子圣明。》
《河套沃土,一畝頂十畝!》
諸如此類的白話文章,京華時報日日刊登好幾篇,許多還是甘奇親自操刀執筆,還派人到軍營之中講讀,甚至還畫上了簡易的地圖,讓所有人都知道河套到底是怎么一個河套。
有時候需要說一點謊言,帶著善意,甘奇把河套夸得比蘇杭江南還要好,用上了許多極具煽動性的語言來形容,多少有點連哄帶騙的意思。開荒屯田,從來都是艱苦的事情。
但是這謊言也是善意的,每個軍漢得二十畝地,這二十畝地一旦開荒完成,那小日子真比在汴梁好上十倍不止,雖然過程會很艱辛,但是成功之后,這些軍漢家庭往后想要養一個脫產的讀書兒子也不難。
煽動忽悠,連哄帶騙,自然是有效果的,也主要是甘相公的人品做了保證,如今甘相公在軍中的號召力極強,甘相公這么說了,相信的人自然多不勝數。
裁撤軍隊,本是一件壞事,軍營之中反倒到處喜笑顏開。中國人,世世代代,就喜歡土地。
甘奇身邊的幾百軍漢,皆派到軍中去現身說法了。每每有人來現身說法,校場之上總是圍得水泄不通。
“甘相公這回可真是大方得緊,幾百里地呢,那地方,當真好,某家可是親自出過鐵門關劫掠的,河套那個地方,北邊是黃河,東邊是黃河,西邊也是黃河,南邊還有許多河流,就這么把這塊地包裹其中,只要開了渠,那就了不得了,勝過中原,堪比江南,黨項人用來長草放牧,實乃暴殄天物。”
“你當真去過那里?”
“可不是?某家不是在那里立功了,豈能隨相公回京?那地方,實在是太好了,某家此番戰功可得八畝地,這可是用八個人頭換來的,本來甘相公說把燕云的地賞給某家,某家不愿,倒是在鐵門關外得了八畝,你們若是到那里去,一并把某家這八畝租種了,你們幫某家把地開出來即可,三年免租。”
“那……你這地,我一并種了。”
“你們趕緊去登記一下,若是晚了,地就更北了,越早登記越好,簽字畫押之后,就離鐵門關近了,如此才方便,越是晚了,好地都被別人搶去了……”
有人現身說法,有人煽動著,有人急不可耐要去得二十畝地,有人還在故土難離,有人觀望著,有人找到了看家護院做小廝的差事,準備得了十貫錢不走了……
軍中也開始了遴選,有人甚至主動要求離開,有人想方設法留下來。
一切都有條不紊進行著。
甘奇每天都在忙這件事情,時不時還親自到軍中督導遴選之事,也還抽查一些遴選完畢的名單。東京留五萬禁軍,一來得要真正的青壯,二來也要避免空餉之事發生。將來這五萬青壯還要重新制定訓練計劃,時不時考核訓練進度。
另外還有軍將裁撤辦法,這就復雜許多了,下層軍將按照年齡先裁撤一批,年齡大的必須裁撤,發放二十貫到五十貫不等的遣散費用,若是愿意遷移到西北,四十畝到一百畝不等的土地。
中層軍將,年齡倒是限制不大,但是要進行考核,試卷甘奇親自來出,識字自然就是基礎了,其次是體力,接著就是答題了,題目五花八門,主要考歷史與地理,考歷史上各種戰爭案例的分析,考全國各地的基本地理形態,比如黃河、長江、淮河都經過哪些地方,哪里是戰略要沖,哪里是軍事重點……
不達標,自然就得裁撤,發放五十貫到一百貫的遣散費,愿意去西北,那自然有一百畝到五百畝不等的土地。都不強制,自由選擇。
上層軍將,也考核,考核的東西差不多,留下來的,自然權力更大,裁撤的,那自然給錢自謀生路,想來這些人基本上不愿意遷徙。
這也是甘奇在做試驗,那就是冗官,大宋朝當官的實在是太多了,文武都一樣,恩蔭制度,從文官到武官,都是如此,爹當官,兒子也當官。這就導致大宋朝的官員系統極為臃腫,軍中各種待遇高的虞侯副將,多如牛毛。
好在這大宋朝文官天下,猜測武官,這些武官翻不起來浪花。但是甘奇心中,這是一個開始而已,終究還得裁撤到文官身上來。比如晏幾道,就是裁撤的對象,進士都考不上,當個毛的官?
考進士,對于當官而言,是有一個基本素質的考核標準的,策論寫不好,連理解分析都沒有,那自然更不談當官的素質。
裁減官員,這是一定要做的。與之匹配的政策也有,那就是每一屆取進士的名額人數可以適當的增加。
恩蔭這一條,給大宋的財政添加了太多的負擔,本來大宋朝官員的俸祿就高,古往今來最高。還弄一堆閑人養著,哪里負擔得起?
從武官開始裁,再裁撤文官。寄祿的,恩蔭的,皆要想一個辦法來裁撤。這辦法自然也是考核,有些人還是要留的,比如種愕,他也是恩蔭,但是他這一類的就得留下來。這考核之法,就是為種愕這種人設置的。
京畿開封就是試驗田,一切都按照甘奇的安排在做。樞密院系統,甘奇用起來如臂指使,也算是牛刀小試,真要開始改革政務了,肯定不會這么順利。
每一樣事情,都得花錢,三司那邊早已經叫苦連天。
好在一個多月之后,王安石入京了,王安石先去見了皇帝,新官上任,參知政事,還兼了一個三司使。三司使是甘奇的意思,與皇帝商量了許久。
三司自然就是財政部,這得甘奇親自掌握住,王安石去再好不過,熟門熟路。
但是王安石到三司上班的第二天,就到政事堂來找了甘奇,面容憔悴不已。
王安石直入主題:“甘相公,此番裁撤軍隊,短短月余,花費已達二百多萬貫之多,三司已然捉襟見肘,如此下去,若真把此事徹底辦妥,只怕要四五百萬貫,這筆錢,三司怕真是拿不出來。這還只是裁撤京畿禁軍,若是全國皆開始裁撤禁廂,花費只怕高達兩千萬貫,三司怕是拿不出這筆錢來。此事能不能緩一緩,慢慢來……”
王安石說的是現實。
甘奇搖著頭:“不能拖拉,必須快刀斬亂麻。朝廷一年總度支不過七千多萬貫,軍費開支就要四五千萬貫之多。今年把此事辦成,明年就可以節約兩千多萬貫,那軍費開支控制在兩千多萬貫,往后年月,度支便輕松許多了。”
“可是,這錢,下官實在一時半會變不出來……”王安石為難不已,軍費開支,本來是平攤到全年的,如今甘奇裁軍,裁多少,就得一次性兌付多少人的遣散費與路費,乃至于口糧。這等于把全年的壓力都放在一起了,王安石是真變不出這么多錢來。
甘奇忽然問了一句:“介甫兄以前是不是與我說過青苗之法?”
王安石主持的變法之中,青苗法就是其中的一個重點,青苗法簡單來說就是朝廷放貸給普通百姓,一來保證百姓每一年都有積蓄來展開新一年的生產活動,避免那些青黃不接的事情,二來讓百姓免受民間高利貸的盤剝,三來可以讓朝廷賺一些利息錢。
但是這個辦法最后還是失敗了,只因為這一切都是由官府來做的,官府做這種事情,里面不免就有腐敗問題,反倒成了官吏盤剝百姓的手段,造成了很多問題,比如官員為了政績,強制百姓貸款,比如官吏為了自肥,任意加高利息。
這個青苗法的政策,王安石昔日與甘奇說過一些想法,此時甘奇又提了出來。
王安石以為甘奇想要施行這個辦法,便道:“甘相莫不是準備施行此法?”
甘奇搖頭:“倒也不是,此法出發點極好,卻難以施行。低息貸款給百姓,這是生財之道,也是利民之舉,卻不能以朝廷來做,更不能以官吏來做。”
王安石想了一想,知道甘奇說得是有一定的道理的。王安石不是不明白其中道理,但他為什么非要做這件事呢?只因為大宋朝到得如今,高利貸實在太過厲害,民間對貸款的需求極大,但是卻只有高利貸一途,九出十三歸,高得嚇人。這也直接導致了許多問題,窮人越來越窮,土地兼并越來越嚴重。王安石想解決這些問題,但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辦法,就是朝廷低息貸款給百姓。
貸款,在這個時代,有一個重要的作用,那就是讓底層百姓保住自己本來就很少的資產。貸款的渠道卻只有一條,那就是高利貸。所以王安石的想法,是道理的,想用朝廷的力量讓需要貸款的人渡過難關。
當然,王安石也知道這個辦法,也有問題,就是那些官吏。所以王安石問了一語:“甘相莫不是還有更好的辦法?”
甘奇點頭:“錢莊。”
說白了,就是銀行,倒也不需要發行什么紙幣,銀行這玩意,低息吸納百姓儲蓄,抬高一點利息貸出去,這就是基本的運作模式。
匯兌也是其中的業務,大宋朝對于匯兌的需求也極高,主要是因為大宋朝的錢實在太重了,數目多一點就得用車拉。所以匯兌的需求在大宋朝極高,匯兌簡單來說,就是在汴梁存一筆錢,拿一個憑證,到杭州就能用這個憑證取出這筆錢,這就是匯兌,其中收一點手續費。
而這個憑證,可以說他是存折,也可以說他是交子,發展下去,就可以是紙幣了。交子這玩意,大宋朝本來就有,只是因為濫發之后,崩潰了,這就是幾十年前的事情。
所以真要做這件事,得換一個名稱,比如存折。
王安石是有見識的,問道:“相公莫不是想要匯兌天下?”
甘奇點頭:“不僅要匯兌天下,還要以錢莊之名,行你那青苗之法。”
王安石立馬沉思起來。甘奇的辦法,就是用商業借貸來取代官府放貸,商業借貸就可以很大程度上避免許多問題,比如強制百姓借錢來做政績。
又比如可以更好的監管,并非說錢莊銀行就沒有腐敗問題,而是說監管錢莊的腐敗,比監管官吏的腐敗容易許多。因為這個時代的官員權力太大,幾乎監管不了。而錢莊是私人的產業,那就不一樣了,監管腐敗的辦法就多得多,手段也多得多,阻力會小得多。
還有一點,是甘奇真正要做錢莊的原因,那就是甘奇缺錢。
錢莊就可以解決缺錢的問題,如何解決?
朝廷沒錢,沒事,錢莊有錢,錢莊可以低息貸給朝廷,錢莊的錢哪里來?集資,合法集資,用存款利息來吸納儲蓄。再把儲蓄貸給朝廷,完美解決了朝廷缺錢的問題。甚至朝廷還可以通過錢莊來發債,或者錢莊自己發債。
這個事情還有一個更大的好處,那就是解決甘奇自己公私難分的問題,甘奇以前就老是拿自己的錢去貼國用,而今當了宰相,這種事情就會更多。
甘奇要避免這個問題,那就得有一個辦法來分出公私,正兒八經的分出來。免得向以前一樣,甘奇拿自己的錢辦成了事,最后還成了一個壞人。
以后,錢的問題,都走錢莊。公私就分出來的,朝廷該還多少,就得還多少,還要還利息。
王安石聽懂了甘奇的話,但是他并不懂甘奇在里面更多的想法,問道:“相公是想辦個匯兌錢莊,還要行借貸之事,但是相公又哪里來這么多錢呢?”
“多找合伙之人。”
“甘相公有那些合伙之人?”王安石顯然不懂其中的操作方式。
“三司衙門得入股,這是肯定的,還要拉陛下入股。我這里有相撲場入股,溫泉酒店入股,慈善基金會入股,彩票也要入股,道堅書院入股,巧兒成衣入股,泉州鐵場入股,再到汴梁各家商戶招股。至少湊個五百萬貫的股本,多多益善。”甘奇想得極其周全,五百萬貫股本是至少的。
為什么要拉這么多人入股?三司入股,就代表官方,皇帝入股是給皇家賺錢,與以前給仁宗皇帝賺錢是一回事。其他的是甘奇自己入的股份,那自然就是甘奇自己的利益。最后是拉商戶入股,這就是為了匯兌更好的推行了,一旦大商戶們都有一些股份在其中,這些大商戶們的匯兌不必愁了,都會自動到錢莊里來。
這是連鎖反應,大商戶們在此匯兌,就得在此存錢,這會讓錢莊的信用大漲,發展儲戶就會簡單許多。有了儲戶,就更有錢了,更有錢了,錢莊就更賺錢了,這是一個良性循環。
到時候錢莊一旦做大,還能增發股本,讓江南四川等地的大商戶入股,一張全國網絡就真正鋪開了。
還有一點,賬目公示制度,從慈善基金會就這么做了,錢莊還得這么做,這也是信譽來源,確保錢莊能真正發展成龐然大物的基礎。
這一套下來,許多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相公此法甚好,就是想要做成,怕是極難。”王安石大致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卻也知道難度。
甘奇自信非常:“若是旁人來做,自然是難。我來做,不難。與介甫兄說這些,便是想要介甫兄幫我做成此事。”
這事情,難就難在賬目之上,全國各地的賬目匯總,在這個時代是一個大工程,得專業的人才來主持,除了甘奇自己,也就王安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