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正在一分一秒地過去。
不知從哪方飄過來大片的云彩，天上繁星隱去，夜幕更加深沉。
此刻的神農架西南一隅，月黑風高。
賀家人的夜視能力，終究是有極限的。
想要看清山間的情況，比之前要困難了，這會兒只能說是依稀可辨。
賀永昌知道今晚的自己，因為長時間缺乏睡眠的緣故，視力不在最佳狀態。
不過沒有關系，天上還有八爺在。
此刻的他，心里甚至有些隱隱期盼，希望馬逸仙此時能現身。
因為易地而處，這應該是他進行偷襲最好的機會。
可惜眼下的山間，只有風吹樹葉的沙沙響動。
這種穩定的白噪背景，反而讓這片山林顯得無比靜謐。
馬逸仙沒有出現。
也不知道是這人今晚壓根沒這個心思，還是在繼續等待更好的時機。
馬逸仙也許在等，可林朔已經不打算等了。
這么耗下去沒完沒了。
既然地上的目標不肯出來，那就先把天上的目標解決了。
林朔抬起頭，往天上看了一眼。
這一眼，是給林小八的暗號。
看完這一眼，林朔從懷里拿出香煙，點上，一邊抽一邊等。
之前他跟自己兩個徒弟說的，只是林家絕技“林降天劫”的大致原理。
可實際上，細節還有很多。
比如固定靶和移動靶的難度，就完不在一個量級上。
比起獵殺這頭蠱雕，馬逸仙這會兒要是暴露在小八的視線范圍里，命中的難度要小得多。
因為潛伏著的人是固定靶。
而且就算走動，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人的行動模式一般也是勻速的直線，不像天上的鳥飛得其實是曲線。
以林小八核桃一樣大的腦仁，當初教它曲線切角，林朔差點沒郁悶死。
又比如以星象為參考坐標，有個很大的問題就在于，天上的星星并不那么密集。
并不是天上的每一個位置，都能用星星標注，甚至絕大多數的位置，處在星星之間的空白處。
這些空白處，如果正處在天上任何兩顆星星的連線上，那也好辦，林家人可以用雙星標注。
可依然還有很多位置，連星星之間的連線都覆蓋不上。
所以“林降天劫”的射擊角度，是存在天然盲區的。
如果是這種情況，那么就有兩個選擇。
一是林朔自己的位置微調，二是等獵物自己到達預定的位置上。
如果獵物在地面上，林家人往往會選擇前者，而如果是在天上，那就會用后一種策略。
所以這會兒，既然已經決定要先對天上的獵物動手，那就需要給林小八一小段時間。
像蠱雕這種大型的鳥類，在天上飛行，往往是有固定規律的。
尤其是巡視自己的地盤，每一只猛禽都有自己的習慣路線。
這頭蠱雕的巡視路線，林朔不清楚，可昨晚林小八觀察了一個晚上。
這只鳥心中有數，也肯定早早就定下了最佳的獵殺彈道。
這會兒，得給它時間，一是將昨晚定下的彈道根據今晚的實際情況微調，二是等這頭蠱雕自己落位。
這是一套非常嚴密的體系，也是林家幾百年下來千錘百煉的絕技。
就連目前小八的位置，都是固定的，它此刻正在天上懸停。
這么做一是能夠更好地觀測獵物的位置，二是考慮到聲音在空氣中的傳播速度，能確保跟林朔的通話延遲每一次都保持一致。
進行誅殺時的口令節奏，也是統一的。
從誅殺口令從小八嘴里說出來，到林朔手里的箭矢或者獸叉出手，這個時間被嚴格控制到兩剎那的時間。
剎那是古時的計時單位。
在華夏古代，一年有十二月,一月有五周,一周有六日,一日有十二時辰,一時辰有四刻,一刻有三盞茶,一盞茶有兩柱香,一柱香有五分,一分有六彈指,一彈指有十剎那。
一剎那，換算到如今，就是一秒整。
兩剎那，就是兩秒。
再考慮到箭矢和獸叉不是激光，從出手到命中，是需要飛行時間的，這又是一段延時。
所以整體看下來，小八必須要提前三秒鐘以上，預算到這頭蠱雕的位置。
這就非常困難，因為哪怕蠱雕有預定的飛行路線，可飛行細節每一次還是不一樣的。
鳥不是飛機，在天上的飛行姿態，不是走水平直線，而是隨著振翅動作，走一個水平方向上下波動的曲線。
這條曲線，就是鳥類飛行的隨性部分，每一次飛行都不一樣。
而這個誤差，又是必須要消除的。
林小八自然有自己的辦法。
它的上古青鸞鳴叫，對所有的鳥類來說都有神魂震懾的作用，蠱雕也不例外。
上古青鸞，其實就是一種鳳凰。
當然以雄性刀羽蠱雕的強悍，不至于真得被嚇住，但一個愣神是肯定的，翅膀也就不會在那時候扇動，它在天上會走一個短時間的水平直線。
因此整體而言，這一次獵殺，難點大部分都在林小八身上。
至于林朔，在底下抽著煙等口令就是了。
當然抽煙也不僅僅是定神，更關鍵的是根據此刻煙霧飄散的方向來確定風向，好對一會兒林小八的誅殺口令進行微調。
當年老爺子教這招的時候，就是這么干的，林朔也因此學會了抽煙。
這次跟以往不同的地方就在于，追爺不在，林朔得用自己的肌肉和動作去模擬追爺的機械作用，把這一桿“飛天夜叉”穩穩地扔出去。
這對林朔來說，算是一個挑戰。
兩個徒弟，魏行山和周令時，這會兒大氣都不敢喘。
魏行山看林朔抽煙，也有樣學樣拿出一根香煙來叼在嘴上，卻沒敢點著。
林朔的能耐，魏行山自然信得過，不過眼下畢竟性命攸關，難免有那么點兒提心吊膽。
他生怕點火的那點兒動靜，干擾到此時的林朔。
周令時是個半文盲這會兒或許還沒意識到，魏行山作為一名前特種兵指揮官，上過軍事學院，他知道林朔和八爺這套戰斗體系是非常嚴密的。
這是機器和計算機才能辦到的事情，如今林朔和八爺卻要用和經驗去完成。
神仙能耐，只要人還不是神仙，必然伴隨著神仙難度。
此刻一點點干擾，那這臺戲可就砸了。
戲砸了不要緊，蠱雕反擊時當頭下來的飛刀陣可是要人命的。
老林估計沒什么事兒，自己跟周令時肯定交代了。
而且魏行山覺得，這會兒自己還不方便找地方躲起來。
之前老林說那些話，其實已經在暗示哥倆可以找地方躲了，結果師兄弟光顧著耍寶去了。
這會兒再躲，這對林朔而言其實也是一種干擾。
等著吧，反正自己這條命，交給林朔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他從來沒讓自己失望過，甚至時不時還有些小驚喜，比如阿爾泰山那次從天而降。
就在魏行山橫下一條心，再次把自己的兩百來斤交給林朔的時候，林朔指了指他，說道
“獸叉跟箭矢結構不一樣，出手動靜不小，別叼著煙，把嘴張開，周令時也是。”
“啊？”魏行山有些不明所以。
而就在這個時候，在天上沉默了很久的林小八，終于發話了
“南朱雀！”
“輿鬼！”
“七星！”
“三兩八錢四分！”
“唳！！！”
隨著天上一聲殺機漫天的鳳凰鳴叫響徹山野，魏行山和周令時只覺眼前一花。
根本沒看清林朔的動作，他手上的那桿獸叉，就已經不見了。
與此同時，山頂就像落下了一記響雷，“咣”地一下，讓魏行山和周令時一陣耳鳴心悸。
魏行山還保持著“啊”的口型，嘴正好張著。
他想起來了。
這是部隊里教過的防護動作，專門用在敵方戰斗機在近處飛掠而過。
這種自救方式防得不是戰斗機的武器，而是戰斗機本身的速度。
這是音爆。
林朔那桿獸叉出手的速度，超過音速，引發了音爆。
天上八爺的嗓門一起來，隔壁山頭上的賀永昌，順著聲音就看過來了。
緊接著的那記音爆，他自然也聽見了。
這還不至于讓賀永昌吃驚。
修力獵人別說到了總魁首這個境界，哪怕是他賀永昌，做到這一點也不難。
這事兒，正常人借助一件簡單的武器，都能做得到。
揮舞長鞭，鞭梢“啪”地一聲響，那就是音爆。
但若不借助長鞭，僅僅空手就達到這個威能，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
修力獵人入了九境，不動手則已，一動手便勢若雷霆，就是這個道理。
總魁首這次的“雷霆一擊”，動靜落在賀永昌眼里算是正常。
關鍵不在于動靜，而在于那桿脫手而出的“飛天夜叉”，是不是真的是個索命的惡鬼。
眼下這桿“飛天夜叉”，在總魁首用自身的爆發力賦予了初速度之后，正在空中高速飛行，既對抗著地心引力，也對抗著空氣阻力。
以賀永昌的眼力，自己獸叉這么熟悉的東西，按理說很快就能找到。
可他這會兒找不到，因為太快了。
他這一回頭，能找到的，是那頭蠱雕。
這頭蠱雕目前的位置很偏，并不在總魁首身處山峰的上方，而是身處遠處的天際，幾乎就快要飛下由群山構成的地平線。
這一眼看過去，賀永昌估算了一下自己跟這頭蠱雕的距離，怎么著也得有個六七里地。
總魁首跟這頭蠱雕，也差不多這個距離。
刀羽蠱雕原本體型就不大，如今看上去也就是星空邊上掛著的一個小點兒。
賀永昌剛剛找到這個小點兒，也就看到自己那桿獸叉了。
這桿由賀永昌的父親親手制作、傳到賀永昌手里，今晚又借給林朔的獸叉，在天上失蹤了一會兒之后，此刻忽然從天而降！
“飛天夜叉”刃口朝下，幾乎是垂直落下來的！
林降天劫，果然名不虛傳！
這邊山頭，魏行山和周令時剛剛從音爆中醒過神來，然后又趕緊縮脖子閉眼。
林朔之前的那通嚇唬還是有效果的，這倆徒弟，正防著蠱雕的飛羽降臨。
其實聽到林小八報出誅殺口令，林朔就知道蠱雕的飛羽下不來。
這星宿的位置太偏了，高拋彈道順著這個仰角走下來，目標起碼在六里開外。
林小八畢竟是只聰明的鳥，它應該是想先在刀羽蠱雕的飛羽射程之外，遠遠來上一發，這叫投石問路。
反正它也知道，林朔手里不僅僅只有一發，除了獸叉之外，還有黑鳳長槍呢，這拆開來是兩枚箭矢。
這趟追爺不在，小八先給了自己朔哥一個試錯的機會。
只可惜林朔辜負了它的一番好意，試錯失敗了。
錯沒試出來。
大概等了四秒來種，星空之上，群山邊上，遙遙傳來一陣凄厲的慘叫聲，如同嬰兒夜啼。
隔壁山頭，賀永昌的聲音也傳了過來“賀某能親眼目睹總魁首此番神技，真是不枉此生！”
“這人還是不會拍馬屁。”
林朔撇了撇嘴搖了搖頭，走到篝火邊緩緩坐下身來，問道
“令時，蠱雕應該怎么做才好吃？”
周令時睜開眼“燉？”
“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