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山,公格爾峰。
八年前,獵門上一代總魁首林樂山,殞命于此。
不僅僅是這位死后被獵門追授一尺殊榮的老魁首,同時在這場慘事中喪命的,還有章連海和蘇同濟,這也是當時獵門六魁首中的兩位。
另外還有一個九寸獵人,姓賀,能耐比不上那三位魁首,不過他很會教兒子。
如今他的兒子也成了的獵門魁首之一,那就是賀永昌。
昆侖山鉤蛇慘案,獵門總共損失了三十六位精英獵人,六大家中的蘇家,甚至因此絕嗣。
這樁事情到目前為止,依然是一個無頭公案,那個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就連唯一生還的林朔都不清楚。
只是人死為大,到底怎么死的不知道,可死后總得下葬。
埋這幫獵人的活兒,就是當時的林朔干的。
如今這位獵門總魁首,當時干這活兒時的心情旁人不得而知,至少這片在公格爾峰半山腰上的墳場,修得整整齊齊。
只是墳當時修得再整齊,八年過去了,這兒又在雪線以下,難免荒草叢生。
最近兩年稍微好一些,因為林朔平時就在昆侖山下的蘇家老宅待著,會抽空過來除個草蓋個土什么的。
可從去年六月份開始,林朔先去婆羅洲,然后又幾乎馬不停蹄地去了北歐,里外里又是小一年過去了。
苗雪萍算著日子,再過一個多月就是清明節了,到時候林朔回來了會掃墓。
他爹的墳,得事前拾掇拾掇。
當然這只是她準備好的一個說法,其實不是這么回事兒。
就是想自己丈夫了,而寄存丈夫英靈的追爺,又被林朔這個兒子背去了北歐,于是只能去墳頭看看。
之所以要找個這么牽強的理由,是因為苗雪萍這會兒去山上墳地,這其實是個忌諱。
林家是江南人士,按照江南那邊的習俗,墓穴是夫妻合葬的。
墓碑立起來,夫妻的名字都得在。
先去世的那位下葬,名字是黑的,而依然在世那位,名字是紅的。
林朔八年前刻墓碑的時候,兩個名字,一個林樂山,一個云悅心。
其中父親林樂山去世了,名字是黑色的,云悅心下落不明,名字是紅色的。
后來苗雪萍嫁進來,在去婆羅洲之前,林朔抽空來了一趟昆侖山,在這個墓碑上又加上了苗雪萍的名字,紅的。
等到苗雪萍百年之后,這兒就是這位姨娘的歸處,跟父親同穴合葬,名字再涂黑。
當然這個事情林朔其實不著急,是苗雪萍攛掇著他干的。
因為這么一來,能夠夫妻合葬,就說明她苗雪萍雖然不如云悅心正妻的地位,但至少是個平妻,不是妾。
可苗雪萍少算了一節,自己名字既然在墓碑上了,那么根據習俗,她活著的時候,是不能看見這塊墓碑的,否則不吉利。
從此之后她哪怕來掃墓,也只能在山下等著,不能上來。
這個規矩林朔事先是跟她言明的,結果她耐不住相思,人也沒溜,這就跑上來了。
苗雪萍這會兒看著墓碑上自己的名字,直嘬牙花子,不是很滿意。
因為林朔之前立墓碑,沒想到自己的老父親死去之后還能梅開二度再娶一房,所以父母的名字是擺在正中間的。
苗雪萍這名字再加上去,那怎么加都會偏,這肯定不行,所以他在旁邊拼了一塊石條,再把苗雪萍的名字加上去。
這樣整體看上去,三人的名字那是三列,正中間。
只是這塊后拼上去的側碑,不是天然一體的,難免有縫隙。
之前這道縫隙,林朔用石粉和著膠水糊上了,不怎么看得出來。
可林朔不是專業的石匠,膠水的材質比例沒弄好,有小一年過去,膠水風干脫落,縫隙又露出來了。
苗雪萍一看這道縫隙,心里就不舒服了,這是說明自己跟丈夫有間隙隔閡。
“嘿,這孩子。”苗雪萍自言自語地埋怨道,“活兒干得真不咋地。”
作為苗家陽八卦的修行者,弄塊石頭不叫事兒。
于是她施展手段,從附近山體里取了一塊石頭出來,咔哧咔哧,弄了一塊新碑。
老碑拿下去,新碑立起來。
這會兒她脾氣還特別大,不愛看那道縫隙,直接把老碑給弄得粉粉碎。
可惜苗雪萍能耐是大,書法不好。
自家的丈夫、姐姐,還有自己,三個名字刻下來,發現字體跟林朔之前弄得不太一樣。
林朔之前刻得碑文,是魏碑體,獵門總魁首書法造詣本就不低,那幾個字是蒼勁有力、筆鋒鮮明。
苗雪萍弄的呢,那是苗體,看上去就是小孩兒隨便描上去的。
她自己弄完,站在遠處看了看,臉這就臊紅了,這顯然不是那么回事兒。
再要去借鑒老碑的字體,自己剛才胡亂發脾氣,老碑都已經成粉末了。
這么一來,苗家女獵人心里慌了。
這新碑顯然糊弄不過去,回頭兒子林朔上來一掃墓,這不像話啊,而且自己偷偷跑上過也露餡了,非埋怨自己不可。
苗雪萍在那兒急得直抖愣手,最后一屁股坐到了林樂山墳前,嘴一咧,帶著哭腔說道:“林樂山,你們父子倆欺負我。”
這會兒當然沒人回應她,她一個人在丈夫墳前撒嬌耍無賴,情緒宣泄出去了,心情這就慢慢平復了。
而這個時候,山下來人了。
苗雪萍雖說有時候瘋瘋癲癲,可在人前,那還是要臉的。
她趕緊拍了拍身上的土,裝作正在掃墓的樣子,同時心里留意著來人。
這兒是墳地,來人很正常。
說不定是當年那場慘案的苦主,興許是哪家獵人的家眷。
林樂山的墳在這片墓地的最上頭,苗雪萍面朝著墓碑,是背對著來人的。
不過她修為深厚,從來人的呼吸腳步可以聽出來,這人是個女的,也是個修行者。
這腳步聲,這呼吸的節奏,苗雪萍一下子耳根子都紅了。
這是A
e啊。
完了,自己偷跑上來,是被兒媳婦逮了個正著。
苗雪萍趕緊轉過身,對來人說道:“念秋,你聽我解釋……”
話剛說了一半,苗雪萍又閉嘴了。
因為來的人,她看清楚了,來人并不是蘇念秋。
正走上來的這個女人,一身黑色的長袍,不像是華夏的裝扮,同時臉上還戴著面紗,看不清具體模樣。
不過她面紗上頭露出來的眉眼,跟A
e還真有幾分相似。
苗雪萍不認識她,于是心里壓著疑惑,就這么靜靜地看著她,默默地觀察著。
這個女人走進這片牧場之后,目光只在苗雪萍身上停留了半秒鐘不到,然后就不管她了,開始看墳地上的墓碑,似是在找墳。
一發現這個女人開始找墓碑了,苗雪萍就有點不好意思。
苗雪萍身后,就是她自己剛剛完成的“大作”,那手字肯定是見不得人的。
于是她就挪著步子,隨著那個女人腳步移動,對著角度,用自己身子去遮林樂山的墓碑。
好在是那個女人很快就找到了,目光沒飄上來。
她最后停在了蘇家兄弟的墳前。
蘇家兄弟,蘇同濟、蘇同渡,兩座墳是并排的。
苗雪萍一看這個狀況,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蘇家當年是主脈絕嗣,蘇念秋是海外遺孤,是碩果僅存的一個蘇家獵人。
這個女人居然來掃蘇家兄弟的墓,眉眼跟蘇念秋還有幾分相似。
這人到底是誰?
心里的疑惑越來越濃,苗雪萍不動聲色,繼續觀察著。
眼看著這個女人對蘇家兄弟的墳墓進行了祭拜,這個禮數顯然不是中原的。
單膝跪地,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身子前傾,這是中東那邊的禮數。
那女人行完了禮,嘴里又念叨了幾句苗雪萍聽不懂的話,這才站起來,目光看向了苗雪萍。
兩人目光一對,苗雪萍心里暗暗稱奇。
修行到了她這層次,對手的修為大致在什么水平,她是有感覺的。
這個女人,是個強九境高手,殺氣很重。
這會兒要是翻臉動手,自己還真沒把握能留下她。
而且一個不小心,自己身后墓碑上的紅名字,當場就得涂黑了。
這女人年紀不大,也就是二十多歲的樣子,這身能耐可夠嚇人的。
兩人目光一對,這種對峙持續的時間并不短,足有十來秒鐘。
顯然,不僅苗雪萍心生忌憚,對方也在評估形勢。
十來秒鐘之后,苗雪萍發現這個女人的目光緩和下來了。
苗家女獵人心弦稍稍一松,問道:“你是蘇家人嗎?”
這問題一拋出去,那女子身子僵了一下,沒吭聲。
她沉默了一會兒,反問道:“你是林家人?”
這女人的中文發音有點兒怪異,顯然這不是她的母語。
苗雪萍點點頭:“我姓苗,嫁入了林家,身后是我丈夫。”
“獵門前代總魁首,夫人難道不是姓云嗎?”女人似是很奇怪。
女人的這個問題,就刺激到苗雪萍了。
搞半天,世人就知道林樂山老婆是云悅心,不知道我苗雪萍跟他那也是合葬的夫妻,這不行。
得給這個孤陋寡聞的小姑娘,好好說道說道。
苗雪萍于是招了招手:“你過來,我給你看。”
一邊說著,苗雪萍也就不管不顧了,身子一讓,把身后的墓碑亮了出來。
“看見沒有。”苗雪萍側身指著墓碑上面的字:“正中間這是我丈夫林樂山,左邊是我姐姐云悅心,右邊這個名字,看清楚了嗎?那就是我了,苗雪萍。”
苗雪萍一邊解釋著,那女人也就順勢走到了近處。
一打量墓碑上面的字,女人直蹙眉頭。
哪怕她從小在外國長大,也看得出來這上面的中文字寫得怪丑的。
而且這墓碑還帶著水氣,上面的漆還沒干呢,這顯然是一塊新碑。
女人看了一眼苗雪萍,說道:“你應該也是個修行者,怎么跑這兒來詐騙呢?”
苗雪萍一聽這話人就瘋了:“什么叫我詐騙啊?”
“你臨時換塊碑,就冒充獵門前總魁首的遺孀了,不是詐騙是什么?”女人淡淡說道,“而且我不是獵門中人,你這個假冒的身份跟我無關。人死為大,你還是快把真碑換上去吧。”
“我……”苗雪萍被氣得身子直哆嗦,這就要動手揍人了,結果對方忽然又給了她一個臺階。
只聽那女人又說道:“你既然說你是前總魁首的遺孀,那你說說看,你跟前總魁首是怎么認識的?”
苗雪萍腦子并不糊涂,到這會兒也就明白過來了。
這個女人,身上修為的路數跟蘇念秋很像,長得也像,又拜祭了蘇家兄弟的墳墓,肯定跟蘇家是有淵源的。
到底什么來路苗雪萍這會兒還不清楚,可這女人現在這明顯是在套話。
她應該想知道蘇家的往事。
只不過直接問這事兒,太唐突,會暴露她自己的身份,所以給了這個話頭,讓自己先說林家的事兒,然后再慢慢轉到蘇家的事兒去。
既然如此,那自己就陪她玩玩,順便套套她的話,這女人到底什么來路。
苗雪萍席地而坐,然后拍了拍身邊的位置:“來,閨女,咱倆慢慢聊。”
女人略顯猶豫,隨后還是盤腿坐了下來,眼睛看著苗雪萍。
苗雪萍講故事的能耐,那是不錯的。
她這輩子最喜歡聽林樂山說書,后來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也會根據記憶,學她男人說書時的尺寸勁頭。
而且今天來這兒掃墓,其實就是想念丈夫了。
能跟旁人聊一聊自己跟丈夫初次相逢的往事,那再好不過。
于是她興致很高,把自己跟林樂山在崤山的那場狩獵,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那次,兩人是分別從兩位苦主那邊接了買賣,在崤山匯合的,獵物是一對猙。
一開始很不順利,苗雪萍那會兒輕敵冒進,林樂山為了救下她受了傷。
兩人躲到一個入口狹窄的山洞里面,那對猙守在外頭,一度是個死局。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又是有今天沒明天的局面,那自然該干什么就干什么了,一夜定情。
苗雪萍食髓知味,白天聽書晚上快活,又癡纏了林樂山兩天,然后這才支支吾吾地說出來,苗家有一門秘術叫經絡術,能治林樂山身上的傷。
苗家女獵人隨后施展絕技,這一上手療效還特別好,獵門老魁首當時是哭笑不得。
傷治好了,又有了上次跟猙交手的經驗,林樂山出去就把兩頭猙給宰了。
那就是一照面的事兒,老魁首當時的男兒雄風,讓苗雪萍在背后看得是癡迷不已。
于是這一眼,就是一輩子。
苗雪萍故事講完了,對面這個女人顯然是第一次聽書,還真聽進去了。
聽完之后她意猶未盡,問道:“同時對付兩頭猙,前總魁首到底是怎么辦到的?”
“嗐。”苗雪萍說道,“之前那次交手,是我弄錯了。
以為一公一母兩頭猙,看體型是公強母弱,所以我就先沖那母的下手。
結果公母是在一塊兒的,我一旦沖母的下手,母的也不差能抵擋兩下,而公的就兇性大發,背后那一下子太快了。
也幸虧是樂山在,這才把我給救下來了。
后來我們轉念一想,有道理。
你看樂山跟我,那也是一公一母,樂山能一瞬間救下我來,那說明什么?
但凡是活物分出公母來,公往往在天性上,會保護母的。
一旦母的遭受襲擊,公的戰斗力會比平時更強。
而只要身邊有公的在,母的就沒斗志。
因為它知道公的會保護它,有天生的依賴感。
所以三天后的交手,樂山調整了策略,先對公的下手。
果然,一旦拿下了那頭公的,母的就崩潰了,扭頭就跑。
可是有追爺在,它跑得了嗎?
樂山一箭就射死了。”
“哦,原來是這么回事兒。”女人微微頷首,隨后站起身來,對坐著的苗雪萍深施一禮,“前輩,剛才是我冒犯了。
我知道您是苗雪萍,是苗光啟先生的堂妹。
苗老先生對我家有大恩,也算是我的授業恩師,按理我剛才不該對您那樣。
只是我目前還有使命,有些事情不便言明。
我這趟來,是想看已位失散已久的親人,聽說她有孩子了,我想見見那孩子。
不過她現在修為已經很高了,我不能太靠近她。
否則她會察覺我的存在,這樣對她們母子二人不利。
臨走之際,我來這兒掃掃墓,祭拜一下先人,沒想到遇上您了。
既然遇上了,我本來還想打聽一下蘇家的往事,可現在想想又沒什么必要。
不如等我辦完了事情,再來好好聽您說吧。
您說事兒說得真好。
能聽您說事兒,對我而言,也算是個活著回來的念想。”
苗雪萍心里疑惑一下子解開了大半,問道:“你這是要走?”
“嗯。”
“閨女,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苗雪萍說道。
“我叫蘇冬冬。”女人說道,“蘇念秋,是我妹妹。”
苗雪萍在墳地里說事兒的時候,林朔正在切爾諾貝利殺猙。
用得法子,跟他老爺子當年一樣。
先對付公的,母的自然就不足為慮。
所以身邊這頭母猙,林朔根本就沒放在眼里。
公得被殺死砸飛,母的那是嚇得魂飛魄散,轉身就跑。
看著那頭母的飛奔的身影,林朔嘆了口氣。
限量款背包能射箭這事兒,到底還是瞞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