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競技場內的一場精彩預演,在斷數宗師的強力制止下有些虎頭蛇尾地拉下帷幕。
伴隨主角的離場,被臨時召集于此的觀眾們也紛紛散去,各地的魔道士們議論著宗師的考驗和結果,菜市場大媽一邊擦拭著沾灰的假牙,一邊惦記起了最近外來人多,菜價可別漲的太兇。耳聾的老大爺手舞足蹈地看著手里中獎的獎票,想著去大酒樓胡吃海喝一番,還能去南城花街回味幾分鐘的少年激情!至于純屬閑雜的年輕人們,則慷慨激昂地議論著秦與圣元的魔道力量對比,以及未來的百年國運。
眾生之態紛紛而異,唯獨場內有一名少女,顯得有些哭笑不得。
“主角就是主角啊,虧我還特意準備了點節目呢。”
清月無奈地看著已經走得七零八落的觀眾席,手中一枚不斷變換形狀的魔球則于此時流露出猙獰的紫黑色彩。
清月輕描淡寫地握攏手掌,頓時讓那黑球發出一聲尖銳的呻吟,表面仿佛是被滾燙的巖漿蒸發的積雪一般,升騰起一團濃厚的霧氣。
之后清月翻轉手腕,將此物向下一拋,那魔球就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宛如魔術。
“虛界神通已經得心應手了啊,不愧是魔道公主。”
聽到這略帶戲謔的聲音,清月動了動耳朵,轉過頭來燦爛笑道:“原師姐”
原詩則打量著清月,問道:“你就是三號機?”
“……”清月那仿佛清水流淌的笑容頓時停滯了一下,“不愧是師姐,真是什么都瞞不過你。”
原詩嘖了一聲:“她們兩個還真是心大,還嫌不夠亂啊。”
“本身也是虛界探索時的一個意外嘛……而且今天要表演的內容,也是由我出手最佳,我誕生于虛界,虛數神通也是我用的最好,可惜啊,小白好像跟我不太有緣分,見不到我的表演了。”
清月發出一聲惋惜的哀嘆,就如同拿著學校的獎狀到家中準備炫耀領賞,卻發現父母已經中了年會頭獎,雙雙跑到圣元大陸的度假勝地旅游一個月,只在桌上留下一封信囑咐孩子看好家的可憐兒童……
不過下一刻她就收斂了惋惜之情,問道:“剛剛小白……不,許柏廉到底看到什么了?”
雖然只是學生,雖然只是一次誕生于意外的三號機,但清月的眼光卻比在場絕大多數魔道士都要高明。
她很清楚朱俊燊突然出場打斷的原因在于許柏廉,而許柏廉的意外則源自白驍。
那位圣元瘋狗宗師的考驗內容,她在場外只看到輪廓,但內容能猜中七八成,卻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一場針對白驍的考驗,卻會讓許柏廉自己臉色鐵青,擺出孕吐狀。
除非是在“記憶的置換”過程中,他在白驍的記憶中看到了什么東西……但是作為白驍的青梅竹馬,好吧,三號機并不能算嚴格的青梅竹馬,可兩位前輩的記憶是對她完全開放的。
所以白驍的童年、少年時代,清月也是一清二楚,實在不覺得有什么能讓許柏廉感動到如此地步的大事。她只能分析出許柏廉的考驗動搖不到白驍的心志,卻怎么也分析不出這反噬是從哪里來的。
“除非說……”沉吟片刻,清月嘗試著推測道,“我記得小白之前在移植第二魔種的時候,曾經……”
話沒說完,就見原詩面色已經變得凝重起來。
清月立刻閉上了嘴巴,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就好,的確沒必要真的說出來……但是,就算不說,心中的憂慮卻不可能就此消失。
許柏廉咎由自取,生死勿論,可小白他……
不過就在此時,清月身后,朱俊燊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不用擔心白驍,如果要出事早就出事了,是許柏廉的問題。”
清月皺起眉頭:“可以確定嗎?”
“不能,但現在也只能這么想了。”朱俊燊并沒有用盲目樂觀的言辭去敷衍安慰,而是認真地說道,“這也是我在圣山沒有選擇白驍的一個原因,他的修行之路,我沒有任何把握能指導得好。”
清月嗯了一聲,笑了笑:“老師,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和小白誰也沒介意,你也看開一些吧。”
原詩耳朵一抖,欲言又止,這顯然不是“三號機”的口吻……現在的小姑娘們切換人格已經這么熟練了嗎?作為17歲少女,原詩感到壓力有點大啊。
而另一方面,她又毫不留情地嘲諷起了朱俊燊。
“老朱純粹是自己給自己開脫,哪里有那么多復雜原因,還什么‘沒把握指導得好’,教出我這樣的學生,你是哪來的信心能指導得好下一個啊?”
這種自爆似的發言,當場就讓朱俊燊下不來臺,好在大宗師畢竟是和原詩多年師生,已經可以非常嫻熟自若地將她的話當作耳旁風了。
“不過白驍那邊還是需要有人再去照看一下,許柏廉的考驗,對他的刺激有些超乎預期。但現在許柏廉那邊也需要人去盯著,我實在分身乏術,所以原詩,你……”
“放心,不過是暫時和鄭力銘近距離接觸,我已經備好全套設備了!”
說話間,原詩同樣以時空域的神通,從自己的小錦囊中取出了一套造型極其“別致”的全覆蓋防化服……
“這樣我就可以不和他呼吸同一種空氣了!”
朱俊燊張開嘴巴,幾次欲言又止。
哪怕是當了這么多年師生,這家伙還是總能有新的花樣,刺激得的人血壓不穩……不過,朱俊燊更清楚,這個時候只要搭話就輸了,所以他強行收斂面色,擺擺手:“那就去吧,拜托你了。”
原詩則有些意興闌珊地穿戴好了防化服,轉身向舊雨樓去了。
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朱俊燊才實在忍不住說道:“她居然還真給穿上了!”
清月掩嘴笑道:“師姐就是這樣的人嘛……那么,我也先回去做準備啦,小白已經先聲奪人,我們四個可不能落后太久。”
朱俊燊本是下意識點點頭,但隨即聽出問題:“你說你們幾個?”
清月卻只是對朱俊燊擺了擺手,而后揮動手臂,拉扯出了一片紫黑色的帷幕,將自己包裹進去,下一刻,少女的身影就消失地無影無蹤了。
朱俊燊深深吸了口氣。
“好家伙……”
哪怕是作為清月的授業恩師,親自輔導她修行魔道,可是看到她游刃有余地以虛數原理開啟時空域的神通,朱俊燊還是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一直以來,清月實在是被太多人低估了。
白驍的到來,讓全天下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這位雪山王子的身上,他那異乎尋常的戰斗力,與天下常識背道而馳的特殊體質,都堪稱人類魔道史上絕無僅有……但是,任何一個合格的魔道士,都該看得出,真正在魔道之路上走得更遠的,還是那個悄然前行的魔道公主。
無論是對魔道理論的理解,還是對自身魔能的運用,這位來自北境雪山的天賜少女,都顯示出了不可思議的天賦。進步之快已經掙脫了人類的框架……很多時候,朱俊燊甚至感覺自己的學生根本是一個有著人類外表的魔族。
只有傳說中2500年前入侵東大陸,釀成滅世之災的異界來客,才能像呼吸一樣自然而然地融入魔能的浸潤之中。
這段時間,清月的實力真的被太多人低估了,盡管她的魔器成熟度、魔識等級,都已經被白驍甩在了身后……但是魔道士的實力,并不是用這些數字簡單相加就可以得出結論的。同樣的數字之下,清月的實戰能力至少是普通魔道士的兩到三倍,而在虛界探索之后,她手中的底牌,甚至連朱俊燊都有些看不清楚了。
這次預演,因為特殊緣故而被迫中止,對清月來說實在是非常可惜,不然她所準備的節目,其震撼力可是絲毫也不遜色于白驍的。
沒能看到“虛數碾壓”這開創歷史先河的神通,只能說是他們的損失。
不過,現在不是為清月的資質而驚嘆的時候了,比起自家愛徒的新絕學,那個只會給人添麻煩的圣元宗師,才是需要他關注的焦點。
“……唉,能堅持回圣元再死就好了。”
大宗師長嘆了口氣,邁動腳步,腳下一陣紫黑色的光影閃爍,下一刻他就離開了競技場。而腳步落定時,已經來到了新湖酒樓,許柏廉的套房門外。
咚咚咚。
三聲敲門后,朱俊燊便毫不客氣地推開房門,許柏廉布置在門上的“七重回旋”絲毫沒有生效,從根源上就被朱俊燊歸零抹消,雕飾精美的木門無聲息地敞開。
然后,就看到許柏廉手持茶杯,端坐在客廳正中,一臉玩味。
“斷數宗師這么不告而入,是你們秦人特有的陋習么?”
朱俊燊只聽得心悅誠服。
都什么時候了,還有余力裝模作樣,順便對秦人冷嘲熱諷,這許柏廉的偏執,的確到了讓人不得不佩服的水平。
但是,還是那個問題,他的死活,朱俊燊可以不在乎,但他死在紅山城,卻只會給人添麻煩。
就當是掃垃圾也好,怎么也要讓他堅持到滾出紅山城再死。
而和這種人打交道么……朱俊燊本人就有多次經驗,他的愛徒原詩更是此中專家,所以朱俊燊也就不再繞圈子,開門見山道:“你被異物污染了吧?”
許柏廉喝茶的動作微微一滯,隨即冷笑道:“與你何干?”
朱俊燊繼續開門見山:“別死在別人家門口。”
“不會死在你前面!”
“呵,廁所里的異味都還沒消呢!”
許柏廉放下茶杯,沉下臉色:“就是死在你家門口,你又能怎么樣?何況你有什么資格對我指手畫腳?世間無知之輩吹噓你是什么天下第二人,你還信以為真了?”
朱俊燊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或者我在這里親手殺了你再毀尸滅跡,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圣元議會既然不介意你在長公主殿下那里受辱,多半也不在乎你干脆利索地死在秦國。”
“哦!?”
“天下十三宗師,這位置基本是固定的,尤其在你們圣元帝國,一個蘿卜一個坑。你不在了,只怕開心的人還更多一點,因為可以換上更合適的人選了。最壞的結果,也無非是圣元議會多花時間來扯皮推諉,但只要周赦還統領全局,最終怎么也會在一年內推選出新的繼任者,繼續維持著宗師數量上的領先優勢。而一年的戰略均勢期,對圣元議會來說根本不足為慮……所以你的死活,圣元議會也根本不會放在心上。甚至說像你這種不容易使喚的棋子,死了反而是好事。因為我們秦國總要在明面上做些賠償嘛,死了一個廢人還能賺一筆賠款,天底下沒有更好的生意了……”
朱俊燊的這種直言快語,簡直是鋒利的矛槍,直接在許柏廉的心頭戳出孔洞。
換做其他任何宗師,哪怕是以態度“軟”著稱的黃步鳴,也要勃然大怒了。
宗師畢竟是宗師,無論其人天性如何,經歷如何,當他觸摸過天啟,得到宗師頭銜以后,自然有著天下頂尖的驕傲,決不能任由他人侮辱。
然而許柏廉終歸是宗師中的異數,聽了這番近乎折辱的言辭,他反而笑了起來。
比起虛偽的禮節,倒是這種直爽的言辭,更讓出身貧民窟的他感到親切。
不過一碼歸一碼。
“那你還在等什么?動手啊。”
“也好。”
朱俊燊毫不客氣地伸出手去,手指似刀鋒一般便要鉆入許柏廉的胸膛。
許柏廉自不會坐以待斃,同樣是一翻手,觸手可及的范圍內,時空為之扭曲,朱俊燊伸出的手與許柏廉的胸膛只有一寸之遙,但這一寸的空間,卻被許柏廉置換成了遠在希望之海上的無盡汪洋。
所謂咫尺天涯,正是此時兩人之間的完美寫照!
許柏廉對秦人鄙夷,卻不會在戰斗時因輕視而輕忽,對上公認的天下第二人,他非常坦率地采取了守勢。
然而下一刻,胸口的肌膚就微微一涼。
朱俊燊的手指,豁然洞穿了希望之海,也洞穿了許柏廉的所有近身防御!
許柏廉面色鐵青,再次運轉神通,將自己的肉身扭曲,與朱俊燊手指相觸的胸口皮膚,被他置換為了遠在圣元大陸之北的魔泥爛沼。
那是足以讓魔道宗師也泥足深陷,被污染侵蝕的世上至毒之物,許柏廉卻早就將此物作為護甲,與自己的胸前皮膚互為置換之物,可以說是直接仰躺在了萬丈懸崖的邊緣。
也只有他這種自幼就經歷無窮絕望折磨的人,才會有這種極端的舉措……但不可否認,這種極端的確是有力的武器。
在東籬城外,與長公主的遭遇戰,之所以能堅持十分鐘之久,正是因為嬴若櫻在當面一拳后,便發現這許柏廉如同畜生一般渾身是毒,著實不好下手……她用了十分鐘時間,才以“不死之軀”硬頂著對手的置換,逐層剝離了許柏廉的護甲,將他徹底踩在腳下。
但是朱俊燊卻全然無視了讓嬴若櫻也為之忌憚的劇毒,右手繼續長驅直入,毫不猶豫地沒入原始魔泥之中,然后用力緊握!
許柏廉悶哼一聲,筆直地坐姿也維持不住,身軀如烤蝦一般蜷曲起來,額頭幾乎貼到了茶幾上。
強烈的痛苦,引發了身體的本能。
而這本應是在多少年前,就隨著生化域的試驗而被他徹底遺棄的劣等生物的特征,對許柏廉而言更是童年的貧民窟時代的屈辱烙印,此時居然伴隨著朱俊燊的一手,如穿梭時空一般重新回歸到了他的身上。
千錘百煉,或者說已經被改造得千奇百怪的肉身,在頃刻間就恢復到了幾十年前,那個魔道剛剛啟蒙時的樣子。
許柏廉緊握著雙拳,低頭瞪視著已經深入胸膛的那只老邁的手掌。
朱俊燊,斷數神通,歸零!
他居然能……他居然能!?
朱俊燊的歸零神通,幾乎是他最為人熟知的絕學。盡管斷數神通包羅萬象,但唯有歸零是其中應用最為廣泛,也最為戰功赫赫的一式。
在朱俊燊的歸零之下,億萬魔道神通都黯然失色,無論其中蘊含著神通主人怎樣的奇思妙想,呈現出了何等華麗的色彩,宛如眾生平等的滅世之劫。
但是歸零當然也不是萬能的,這一招是典型的碾壓神通,只有對上層次較低的魔道士,才能無往不利。
一旦面對同等水準的魔道士,歸零就不那么奏效了,最好的例子就是白驍的新生入學測試,朱俊燊以他20歲時的投影迎戰,當時已經初步見識過天啟,擁有一定斷數能力的朱俊燊,卻沒能定住白驍的手中骨矛。
同樣,朱俊燊在他為數不多的實戰案例中,也從沒有以歸零神通對陣過準宗師以上的高手。
歸零神通對同級魔道士無效。
這是很多人都默認的事實。歸零之所以可怕,是可怕在朱俊燊的等級太高,普天之下億萬魔道士,只有十二人有資格和他相提并論,所以歸零的適用范圍近乎等于無窮大。
然而此時此刻,許柏廉卻只想笑。
笑天下人的短視和愚蠢。
同級無效,虧他們好意思信以為真!
能將一個從沒接觸過魔道的小姑娘,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就培養出“深層風景”的魔道大師,他自己在“深層領域”的造詣難道會更淺薄?
所謂歸零,與其說是斷數神通,根本是“深層風景”的高階運用才對!
然而此時此刻,這份明悟卻無助于改變現實。
朱俊燊的手掌一點點地深入到了許柏廉的體內。
而許柏廉已經沒有繼續抵抗的能力。
如果不是在東籬城外,被嬴若櫻重創,導致他神通未復,魔具也損毀殆盡……
如果不是那異界的眼睛污染了他的身體,讓他陷入前所未有的虛弱之態……
如果不是朱俊燊來得太快,他臨場布置不全……
太多的如果,卻都只是失敗者的借口。
許柏廉從不會浪費時間精力去為自己的失敗找借口,在童年的絕望深淵中,他就已經練就了絕對堅韌的意志力。
哪怕沒有抵抗之力,也要抵抗到底!
然而就在此時,許柏廉卻感到身體一輕,來自胸前的異物感,以及協同而來的痛楚似潮水一般退去了。
朱俊燊非常平靜地收回了手,然后以復雜的目光看著許柏廉,輕聲道:“告辭了。”
說完,他腳步邁動,紫黑色的微光閃爍,完全遮掩了他的行跡。
較之語註、原詩的空間轉移,朱俊燊這依托于“虛數”的時空域神通明顯高了不止一個層次,他轉移時沒有作任何多余的演示,卻讓許柏廉眼睜睜看著,都看不穿空間的坐標運轉。
哪怕許柏廉的置換神通,最擅長的就是捕捉事物的“運動”。
在對方最擅長的領域給其近乎羞辱的重擊……朱俊燊雖然一貫自詡溫文儒雅,但是面對圣元瘋狗時,手段也可以變得凌厲狠辣。
關上房門,朱俊燊不由閉上雙眼,耳旁則仿佛聽到了許柏廉的冷笑。
許柏廉當然不是被人羞辱就會心智崩潰的小孩子,相反,越是羞辱,他的斗志就越是旺盛,瘋狗二字絕非夸張的修辭。
“不過,也就到此為止了吧。”
感受著手掌中那空虛的微寒,朱俊燊不免唏噓。
無論如何,終歸也是一位魔道宗師啊,而且是從那樣艱難的環境下脫穎而出的宗師,站在客觀立場來說,朱俊燊對許柏廉的贊賞,甚至高于他對周赦的尊重!
但是所謂天意弄人,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了。
朱俊燊這次來找許柏廉,其實并不是來殺人的,歸根結底,他的性格是真的有些“溫文爾雅”,那源自至深之處的神來一手,是為了替許柏廉驅逐污染的。
然而當他的手掌深入許柏廉體內時,卻發現已經沒有什么可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