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疑就像瘟疫,一經擴散便會星火燎原。
高遠注視著眼前那表情明顯呆滯的“工作人員”,越發覺得此人不尋常。
新生的紅山城中,大部分都是“投影人偶”,這些人偶無不是后臺魔道士們嘔心瀝血調制而成,比起真人的確顯得呆板不知變通,但是……
眼前這個人偶,也未免呆板的過分了。站在辦公桌前宛如石雕一般動也不動,嘴唇緊抿,目光鎖死,若非伴隨呼吸會有胸口的起伏,簡直像是蠟像或者標本,這種表現,幾乎是將“我是人偶”的標簽貼在腦門上了!
高遠摸了摸下巴,心中不由升起一絲同病相憐的感觸。
現在后臺生產線,已經緊張到連這種貨色都要拿出來充數了嗎?
但是,這也太掉價了啊。
紅山城在投影人偶的技術上,是堪稱獨步天下的,應用層面的造詣比起土木工程甚至更高一籌。
整個人類魔道文明里,也只有紅山學院才會每年一次乃至數次地大規模應用虛擬地圖和投影人偶,將數百位學生投入其中進行試煉。而成百上千年的應用積累,自然會讓技術水漲船高。這次廣泛宣傳的學院測試,一半是在炫耀學生,一半也是炫耀自家的領先技術,土木工程、投影人偶都是重中之重。
所以如今這新生測試場中的人偶,雖然大多是加急趕工之作,卻很少有砸招牌的殘次品,哪怕核心邏輯模塊被大幅簡化,至少表面看來和一般意義的真人演員并不會有太大的區別。
想到這里,高遠干脆放下筆,將那份無聊的報告再次拿起來審閱了一番。
大體上仍看不出什么問題,一些山野鄉民想要打造一個高五米,直徑一米的石木混合材質的先祖圖騰,建筑規格略顯龐大,但在急劇擴張的城市中也不算出奇白驍最早降服的那個猛獸村,可是由村民自發地為白驍徒造了一座高十米的石雕!
所以整體來說,無論是建筑選址,還是設計本身,放在城中都顯得很不起眼,以他這個代理城主助理的視角來看,屬于可批可不批的事項。而此類事項,現階段大部分都是直接批準的,畢竟建筑越多,城市評分就越高,他這個代理城主助理的政績分也就越高……
但是如今既然起了疑心,高遠就有了別的想法。
他笑了笑,提起筆來在報告書上寫道:“不予批準”,丟回給了那石雕一樣的人偶。
人偶愣了好久,才動作僵硬地接過報告,緊抿著的嘴唇如窒息的魚一般張張合合,卻吐不出半個音節。
高遠見狀,心中更是再無半分疑慮,臉上的笑容簡直要燦爛起來。
“說吧,你到底是誰啊?扮人偶很好玩嗎?”
一邊問,高遠一邊毫不猶豫地翻開迷離之書,向陸珣和白驍同時發去了警訊。
身為一個邊郡人,從來不懂得什么叫小題大做!
與此同時,競技場的貴賓席中,許柏廉的面色頓時變得陰沉不定。
和那些困惑萬分,對高遠的“過激行為”議論不斷的普通觀眾不同,許柏廉可是很清楚那個扮人偶的是個什么貨色。
那是楊宇負責實施同化的“工兵”。
在整個族群的序列中,工兵是級別最低的一種,但相較于這個世界的劣化種而言,依然有著毋庸置疑的天然優勢。至少這紅山城中云集了如此眾多的魔道大師,也沒一個人看穿他的“異物”屬性。
但另一方面,他畢竟不是原生工兵,而是被強行同化過來的劣化種,劣化因子根深蒂固,思維,記憶等都會受到宿主的影響,就如同許柏廉本人也時常為腦海中閃爍過的所謂幼年記憶困擾,更會被原宿主對秦人的刻骨仇恨影響了許多判斷。
如果在同化時選擇了不當的宿主,那么就算是源自上乘的血脈也會被劣化污染。楊宇顯然就是找了個腦殘宿主,造成這種丟人現眼的表演!
“楊宇個廢物……”
許柏廉在心中怒罵著手下的不中用,而后手指微微一彈,一道無形的波紋蕩漾開來。
蠢貨,給我退下吧!
與此同時,測試場中,那渾身肌肉緊繃,僵硬到極致的演員,頓時感到眼前一黑,意識就此墜入深淵,被一個龐然陰影取而代之。
而在高遠看來,那被他列為絕對可疑的對象,卻在他發出警訊后,姿態變得自然起來。
“哈,演技還是不太過關啊。”那工作人員肩膀耷拉下來,抬起頭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只是開個玩笑。”
高遠愣了一下,不由罵道:“滾你媽的玩笑!你特么誰啊!?”
這種時候,他也不在乎什么劇本不劇本,鏡頭不鏡頭了,手中警訊依然毫不猶豫地往陸珣和白驍身上打反正他的小憩時間泡湯,那兩位上司也別想好過,都給我一起來加班吧!
但同時,他心中那奇異的警惕感,其實反而消散了少許。
眼前這人雖然仍顯得莫名其妙,但是至少算是有跡可循。
很可能是典型的過勞型人格故障。
最近這段時間,包括演員在內,整個測試場內的工作人員都在以超高的負荷進行工作,出現故障簡直是天經地義。時不時就會有身兼多角的群演出現串戲行為,更有人惡意崩壞劇本,謀害編劇老師們的發際線……哪怕負責鏡頭的導師再怎么嘔心瀝血,仍不免在畫面中出現各種細節穿幫,好在放在大環境下仍無傷大雅。而測試環境中的學生們也早已適應了這個劇情崩壞的世界。
而對高遠來說,這也不是他遇到的第一個故意搗亂的群演,之前就有人總是趁著他搖鈴休息的時候,拿一堆不疼不癢的報告來請示意見。
眼前這人,只不過是演技過于僵硬,其余所作所為,并不足為奇。
但是被高遠當面呵斥,那演員卻明顯表情又是一僵,輕松的笑容顯出幾分勉強:“我……大人你忘了我嗎?我是基建部……”
高遠見了這顏藝,不由感到倦意大消,提起精神繼續敲打道:“誰特么會記得你這種無名小卒?無非是看中了紅山城開出的高額薪水而跑來賣藝的下九流,嘩眾取寵,實屬可笑!”
一邊說,高遠一邊已經擺出了上位者的威儀,他雖然本質上是被白驍劫掠來管理城市的苦力,但畢竟也算是城中地位僅次于白驍和陸珣的高管,對一個身份定位為雜役的群演,理所當然有著絕對的威壓。
你能來惡意崩壞劇情,我當然也就能在劇情框架下報復你!管你在場下是哪里的魔道大師,或者是前輩宿老,進了這個測試場都要按照測試的規矩來玩!
反正警報都已經發了,若是等白驍和陸珣趕來以后,發現自己和他談笑風生,那豈不是會以為自己在故意消遣他們?
但另一邊,許柏廉的耐性卻已經來到了極限。
區區秦人,竟敢對自己這么無禮?
這活該千刀萬剮的劣化賤畜!
他以上位神通將工兵的意識取而代之,是為了打消高遠的疑慮,讓計劃能夠照常運轉,將那座至關重要的圖騰建立起來。
為此,就算偶爾對劣化種的秦人卑躬屈膝一下也無傷大雅,反正待五個測試場內的圖騰全部豎立起來,污染瞬間擴散到整個迷離域的時候……所有的恥辱都可以百倍報復回來。而這也是他降臨此界的最重要的使命。
但現在許柏廉的腦海中,已經再也容納不下什么全局和大義了。
然而就在他準備情緒爆發的時候,忽然感到肩上多了一陣壓力。
下一刻,許柏廉意識到壓力來自現實,而非測試場,于是分心兩處用以應付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這一分心,原本即將爆發的怒火也隨之消散。
現實中,許柏廉微微瞥過目光,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張令他生厭的面孔。
那種源自內心最深處的厭惡感,幾乎讓他當場嘔吐出來,而整個劣種文明中,也只有寥寥數人能激起他如此嚴重的厭惡心。
“你來做什么?”
原詩帶著輕巧的笑容,毫不客氣地坐到了許柏廉身旁席位上,一開口就是石破天驚。
“聽說你要在城里散布瘟疫?”
許柏廉沉默了一下,回以冷笑。
雖然原詩這個開門見山的問題,聽起來的確是非常驚悚,但他絲毫都不擔心。
劣化種根本不可能識破純血的身份,同樣也不可能看破隱藏在圖騰中的秘密。原詩無疑只是在虛言恫嚇,這個時候只要不予理會,她就算真的有疑心也無可奈何。
許柏廉甚至心中有些想笑。
找誰不好,偏要找自己?真以為置換宗師是可以任人揉捏的軟柿子了?就算嬴若櫻那個瘋女人也不敢如此托大!
卻見原詩笑容更顯得詭異:“你剛剛那個短暫的沉默很有講究哦,顯得心中特別有鬼……此外,我是先找了楊宇,然后再來找你的。”
聽到楊宇這個名字,許柏廉心中的笑意頓時煙消云散。
因為這個問題已經有些傷筋動骨了!
楊宇是他親手同化的“斥候”,位階比工兵要高上兩階,理論上絕不會暴露身份。現在卻被原詩一句話就揪了出來,哪怕許柏廉再怎么自信純血上位者的血統優勢,也不得不鄭重以對了。
他依然不相信劣化種能看破純血,但如果對方的懷疑已經積累到了一定地步,證據的有無也就不那么重要了……而事態惡化之下,也只能提前展開行動了。
但是,依然不能排除對方在虛言恫嚇的可能。
繼承了宿主的記憶后,許柏廉對原詩印象最深刻的一點就是她的膽大心細,在無數次的論戰中,原詩屢屢在危險的邊緣試探,很多時候說錯一句話,猜錯一個細節,她就會被淹沒在許柏廉的冷嘲熱諷之下不得抬頭,但是每一次許柏廉都無法準確把握到原詩的虛實。
多年論戰,雙方互有勝負,但許柏廉從來沒有因為抓到原詩的破綻而取勝過,所以就算此時判定原詩在嚇唬他,一時間卻也不敢輕易反擊。
但這片刻的猶豫,很快就讓他追悔莫及。
因為原詩已經非常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遲疑,于是原詩反而沒了猶豫。
她當著許柏廉的面,展開自己的迷離之書,向朱俊燊發去消息。
“雷云使者預言的瘟疫之源可以鎖定為許柏廉,他和他手下的圣元小伙伴們必須立刻控制起來!”
而后,原詩收起迷離之書,動作輕盈卻無比莊重地站起身來,與許柏廉面對著面。
誠如許柏廉的猜測,她從一開始就只是在虛言恫嚇。
雷云使者的預言看似精準,其實模糊不清,危險,瘟疫?這不是廢話嗎!?
一個突然云集了成千上萬人的城市,沒有疫情隱患才怪呢。何況云集來的有不少奇形怪狀的魔道士鬼知道他們身上是不是有畸變魔器或者致命的魔化病毒細菌,所以紅山城早在第一時間就做好了防疫準備。而原詩本人作為生化域的大師,同樣參與到了防疫工作中。
在雷云使者說出瘟疫一詞的時候,她就認真回憶了一遍自己的準備工作,無論怎么想都是萬無一失。
那么從不可能中尋找可能性,原詩就只能將目標鎖定到圣元人身上,以及……有過異物感染經歷的白驍身上了,再將這兩者一結合,許柏廉的名字頓時呼之欲出!
但除此之外,原詩手中的確沒有任何證據,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線索,她全憑著直覺向許柏廉發起一波又一波的試探,包括楊宇這個名字,也是她偶然聽到圣元人提過一嘴:“也不知這幾日楊宇怎么和許柏廉混到一起去了……”
多虧了她的耳聰目明和膽大心細,拋出楊宇這個名字后,許柏廉總算是露出了破綻。他的反應雖然冷靜卻不合理。
正常情況下的許柏廉,應該根本記不得楊宇這個名字,或者記得也要裝不記得……但他卻選擇了沉默!
這對于和許柏廉斗爭多年的原詩來說,已經是足堪致命的破綻了!
“那么,接下來,你是老實一點自己投降呢,還是抵抗一下,給我增加一點樂趣?”
許柏廉這次卻是真心實意地哂笑起來:“蠢貨。”
正如他剛剛的一時不慎,讓原詩抓到了破綻。
同樣,原詩的一時不慎,也終于讓許柏廉抓到了破綻。
這女人走鋼絲走了這么多年,終于是玩脫了!
她說要控制自己和圣元人……換句話說,她根本就沒想到,現在被同化的劣化種里,早就不只是圣元人了!換言之,她現在根本沒猜到同化的基本路徑和原理。
那么接下來,就要輪到許柏廉的回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