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在一邊冷眼看著,沒有說話。
幾個月的時間,杜中宵還沒有完全適應這個時代,覺得這種事情很荒誕。韓家與“其香居”不過是生意合作關系,這兩個人來了,便就作威作福,讓人看了心生厭惡。
時代不同,有錢有勢的人家,享受的花樣千變萬化,窮人受苦的日子卻難有多少改觀。韓家開著腳店,外人看著也是小康之家,但到了吳家這種豪門面前,卻如奴仆一般。
實際上吳克久就是把韓練當作自己家的奴仆看的,見他在那里推三阻四,就是不肯讓月娘出來陪自己飲酒。初時覺得驚奇,這老兒如此頗出他意料之外。時間一長,心中便就老大不耐煩。
飲了一杯酒,吳克久把酒碗猛地摜在桌上,指著韓練道:“你這老兒,看來決計是不肯讓女兒出來陪酒了?莫要后悔!”
韓練連連作揖:“小員外勿怪!小女人笨手慢,著實做不得這種事。”
“哼!”吳克久冷笑一聲。“那就不要怪我!明白說給你聽,我見你家小娘子頗有幾分姿色,中我的意。若是好了,我便收她做個妾室,一世好吃好喝,你也跟著沾光。沒想到你在這里推三阻四。好了,我的身邊正缺個小婢使喚,便就讓月娘來吧。明天我便就安排個牙人來,寫了身契,讓她到我府里伺候!”
韓練面露難色道:“小女自小不曾做過這種事情——”
“那便學!伺候人還不會嗎?”吳克久厲聲道。“我告訴你,若是不從,我們家便就追了這里的本錢。到時你們沒了生計,我看是從還是不從!”
杜中宵在一邊再也看不下去,上前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光天化日竟有人在這里強買民女,還有王法嗎?”
吳克久斜眼看了鄭中宵一眼,不屑地道:“你是個什么東西?”
韓練忙道:“這是縣里鄉貢進士杜舉人的小官人,極是幫襯本店——”
聽到這里,吳克久“啪”地一聲,猛拍桌子。“原來是杜家的禍胎!你家老兒在京城落榜,死活不知,你這小賊還有空來管別人家的閑事!”
杜中宵嚇了一跳,聽這意思,這吳克久還跟自家有仇?
見杜中宵滿臉疑惑,一邊的曹居成笑道:“這小子還在裝糊涂!咱們臨穎縣里只有兩人發解,正是杜循那賊奪了解額,才讓表弟多耽誤幾年。沒想到又是個不濟事的,到了開封府省試都沒過,平白去丟人現眼!”
原來如此,杜中宵心里有些明白。讀書人參加州里的考試,取得赴京考試的資格稱為取解。解額是按州分配的,數額固定,有的地方還會分到縣里來,每年參加發解試的人數是固定的。這本是真宗年間,按照參加發解試人數的比例取解,沿襲下來的慣例。現在已經不按比例,改為固定解額,名額限制意義不大了。
吳克久本想參加發解試,因他牽涉到了前幾年帶著仆人傷人的案件,當時鬧得沸沸揚揚,最終沒有成行。本來此事跟杜家無關,誰知他因杜循過了發解試,便就把賬記到了杜家頭上,一直認為是杜循搗鬼,與自己作對。
杜循進京,金榜題名也就罷了。偏偏他自己不爭氣,省試都沒過,早早落榜,吳克久哪里咽得下這口氣。虎落平陽,不在這個時候欺負杜家,還等到什么時候去。
杜中宵來這個世界幾個月,哪怕父親是舉人,也還沒有完全理清此時的科舉制度到底是怎么回事。州里有數目固定的解額,縣里有參加發解試的人數,到底怎么分配,卻是一筆糊涂賬。數字既跟人口有關,也跟經濟有關,還跟教育水平有關,同時受以前出過多少進士影響,是大宋立國數十年積淀下來的。
見杜中宵不說話,吳克久道:“你家老鬼死活不知。聽說在京師便就染病,掙扎著回鄉,現在多半是死在路上了。你這小賊不去撿尸骨,倒有閑心在這里管我的閑事!”
曹居成搖頭晃腦地道:“杜舉人死是一定死了,只是不知倒斃在哪里,尸骨能不能撿回來亦未可知。這等窮人小戶,也學著別人去應試考進士,盤纏尚需東拼西湊,落榜了哪里還有臉面回鄉?唉,中進士做官,窮人們想想就好了,怎么好當真?這不,自己倒斃路旁不算,還讓家里窮得吃糠咽菜。”
杜中宵吃了一驚,這個曹居成怎么知道自己家里的境況?
卻不知,曹居成來自科舉興盛的福建路,那里讀書的人多,發解困難。曹居成便就想了個取巧的法子,跑到舅舅家里來。
自晚唐亂起,中原多遭兵火,人口稀少,許州這里也是一樣。大宋立國六十余年,雖然竭力發展中原一帶,許州也只是稍微恢復一點元氣而已。人口少,經濟發展不起來,讀書的人就少。偏偏許州離著開封府不遠,發解名額較多,發解難度比福建路小了許多。
此時發解最容易的,莫過于開封府。那里是首善之地,讀書人多,加之歷年落榜進士多有逗留京城不走的,每年一府之地便就有發解舉子數百人,數十倍于其他州軍。其次便就是西京洛陽,名額僅少于開封府。要說發解最容易的,當數河北、河東、陜西沿邊三路靠近邊境的州軍。那里人口稀少,幾乎年年都有等額起解的,即參加發解試的人數,還不滿朝廷給的定額,人人有份。
不過開封府和沿邊州軍發解容易,朝廷查得也嚴,對于起解資格有限制。比如開封府便就規定,只有在當地有產業,居住滿七年以上才可以在那里參加發解試,不然只能回到原籍。沿邊州軍也是如此,而且對戶籍查得更嚴,畢竟還有防奸細的意義在里面。
用杜中宵前世的話說,這些異地起解的,便就是高考移民。
許州這些中原州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查得就不那么嚴了。便如許州,只要在本州有田地產業,便就可以移籍,在這里參加發解試。
曹居成家里有錢,在許州買點田地產業,根本不算什么。他就是在臨穎縣鄉下買了幾十畝地,剛剛辦好戶籍,準備兩年后在許州參加發解試的。
從福建那種競爭激烈的地方出來的人,跟本地人是不一樣的。他們被發解試折磨得慘了,對每一個競爭對手都防著。杜循到底是曾成功通過發解試的,下一次多半傾家蕩產也要參加,而且機會頗大。狼多肉少,曹居成當然巴不得他早已倒斃在路邊。
杜中宵哪里知道這些?見曹居成知道自己家里的境況,不由驚疑不定。
看了杜中宵的表情,曹居成哈哈一笑,重新坐下喝酒。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下一次的科舉,其他的一概不感興趣。
吸了一口氣,杜中宵道:“我阿爹只是身體不適,想來在路上哪家旅店治病,一時不得返鄉而已。再怎么說,阿爹也是鄉貢進士,體面人物,你們豈可如此咒他!”
吳克久聽了哈哈大笑:“體面人物,你先讓你阿爹弄個官身再說!鄉貢進士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正榜進士。說給你知,我阿爹還有官身呢!”
這個年代是可以捐官的,吳克久的父親便就花錢捐了個小官。只是這小官只能作為炫耀之用,官戶的待遇是沒有的,真說起來,還比不上杜循的鄉貢進士。只不過,杜家有錢嗎?有了錢,那個鄉貢進士的身份才撐得起來,不然什么用處都沒有。
有了錢,才可以跟州里縣里的士人官員走動,甚至參加各種雅集,才能有各種各樣的機會。家里沒錢,連飯都請不起別人一頓,這鄉貢進士的身份有什么用?也只有招幾個村童來教書,可以向別人多收一些學費。
想到這里,杜中宵心里不由煩躁起來。前世學的知識,在古代讀書有功名多么多么了不得,就是個秀才也受人尊敬。沒想到真輪到自己了,父親是舉人都沒有絲毫用處。
見杜中宵吃癟,吳克久哈哈大笑:“小賊,你自顧尚且不暇,還來管別人閑事?聽我一句勸,老實去把你家老鬼的尸骨尋回來,免得落個不孝的罵名!”
說完,才對一直站在旁邊的韓練道:“你賒著我家的酒賣,怎么如此不檢點!似這等腌臜人物,如何也讓進店!快快趕出去,讓你女兒來陪我吃酒!”
韓練心中暗暗嘆了口氣,行禮道:“小員外勿怪,小的開店,自然是什么客人都可以來,怎么好拒人門外?再者說了,杜小官人家里鹵得好羊蹄,為店里招攬不少生意——”
“呀,原來這羊蹄是他家鹵的!怪不得,怪不得,我吃起來有些怪味!老兒,你放這種東西在店里,沒來由壞了我‘其香居’的名聲!”
吳克久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旁邊的籃子,“噌”地扔了出去。看著籃子在地上滾來滾去,吳克久拍了拍手,看著杜中宵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