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蒸出來的糟白酒,只是烈而已,并沒有多少香味。用這個年代的話說,就是有力氣。
杜循卻當寶貝一樣,喝了一口,便不肯再喝。對杜中宵道:“你記住,這從酒糟中蒸酒的法子卻不可外傳!我們重興家業,就指望著此法了。只是我們不是酒戶,制出酒來也不能外賣。這樣吧,你既然與韓家腳店相熟,便帶了剩下的酒去。問問他們,這酒該如何賣法,能不能在他們店里賣。”
杜中宵正有這個心思,當下答應下來。吳克久那廝垂涎月娘姿色,斷了韓家酒的供應,指望著韓家承受不住壓力,把女兒送給他呢。有了這酒,正好斷了他的念想。
把碗中的酒裝到一個小罐里,看看了天色,杜中宵提著,向韓家腳店而去。
韓家腳店的生意就跟深秋的天氣一樣,冷清無比。這事情說起來邪性,昨天吳克久和曹居成來鬧了一次之后,店里的人氣便少了許多。
韓練沒精打彩地招呼著僅有的三五個客人,韓月娘坐在柜后,滿面愁容。早晨父親到“其香居”賒不出酒來,她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而且不只是“其香居”,另一家“姚記正店”同樣不賒,想來是吳克久去打過招呼了。開腳店的,沒了酒以后做什么生意?
韓練老兩口商量來商量去,等到了月底,只能與“其香居”徹底結算過了,轉做其他生意。至于讓女兒到吳家為婢為妾,那是絕計不可以的。不過做生意卻沒有想好,小小臨穎縣城,想找養家糊口的生意并不容易。他們更怕自己不熟的行業,一不小心虧了本錢。
杜中宵進得門來,對韓練行禮:“韓阿爹,店里還好吧?”
韓練嘆口氣:“今日卻是不濟,眼看快到中午了,還沒有什么客人。”
杜中宵看了看店中僅有的幾個客人,也不說話,拉著韓練到了角落里。把裝酒的小罐捧在手里,杜中宵道:“阿爹,我這里有些有力氣的酒,你嘗一嘗。”
韓練奇怪地看了杜中宵一眼,不知道他神神秘秘地拿什么酒來。接罐在手,把蓋一天,濃郁的酒味便撲鼻而來,有些嗆人。
韓練吸了一口,道:“酒味如此濃烈,這酒必然好力氣!”
說完,隨手從旁邊桌上取了一個碗來,從罐中倒了小半碗酒。又聞了一下,韓練才喝了一口。
“噗——”這小口酒卻把韓練嗆住了,一口全吐了出來。
看著杜中宵,韓練睜大了眼睛:“這酒好力氣!賢侄,這酒哪里來的?我賣酒多年,不要說是臨穎縣里,就是整個許州,都沒有如此烈酒!”
一邊說著,韓練又喝了一口,細細品著酒味。
杜中宵小心看著韓練的表情,輕聲道:“不瞞阿爹,我有制這酒的法子。對了,若是在腳店里賣這酒如何?該如何賣法?能不能賺錢?”
韓練沉吟道:“似這等烈酒,當依著大酒定價錢,還不能低了。想來二三十文一斤,定然好賣。只是賢侄,你雖有制這酒的法子,依著官法卻不能釀酒,又有何用?”
杜中宵有些緊張地看著韓練,小聲道:“若是不釀呢?只制酒又該如何說?”
“不釀?不釀酒又從哪里來?難道,你這酒是用其他的酒制出來的?那也無用,我們現在賒不出酒來。賢侄啊,現在是酒樓不賒酒給我們,酒好酒壞倒在其次。”
杜中宵看了看四周,湊到韓練耳邊輕聲道:“阿爹猜得錯了,這烈酒并不是用酒制出來的,而是自酒糟中而來。‘其香居’不說,‘姚家正店’的酒糟每日只能扔掉,難道也不賣嗎?”
“酒糟——”韓練一時忘情,聲音高了,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左右看了看,韓練一把拉住杜中宵:“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到后邊來。”
韓月娘看著父親拉著杜中宵,急匆匆地走到后面去,覺得奇怪。今天早上,父親回來說了在糟民中發現杜盾的事情,自己也為杜中宵找到親人高興。只是現在,兩人怎么神神秘秘的。
到了后面的房里,韓練才正色問杜中宵:“賢侄,你說從酒糟中制出酒來,到底如何一回事?”
杜中宵道:“阿爹,酒糟的酒味濃烈,其中必然是有酒的。我就是學了個法子,把酒糟中的酒制出來。酒糟中制出來的酒,便就是如此有力氣。阿爹,你說這酒能不能賣?”
韓練沉吟一會,才道:“官府只是禁民戶釀酒,不得私賣。若是從酒糟中制酒,我家是酒戶,賣了倒不違禁。只是這事情以前曾未有過,也不知官府會如何決斷。——不管了,終歸不是私釀,說破大天無非到時再不讓賣而已。現在吳家跟‘姚家正店’一起,不賒酒給我們,眼看要斷我家生計。既然賢侄有這法子,我們便去買‘姚家正店’的酒糟,你在家制成酒,拿到我的店里來賣。價錢如何,我們賣上些日子再定較好。此是前所未有之物,價高價低,要看喝酒的人愿不愿付錢。”
杜中宵猛一點頭:“好,便是如此說了!明日一早,我與阿爹一起,去‘姚家正店’買上兩擔酒糟,回來制酒。開始先按小酒的頂格定價,看賣得如何,再決定價錢。”
此時釀酒分大酒小酒。小酒是春釀秋出,大酒是冬釀夏出,價錢不同。按官府定價,小酒最便宜的五文一斤,最貴的三十文一斤,分為二十多等。大酒的價錢又要稍高一些。酒精度數高,價錢高一點也是合情合理。不過終究,酒這種東西,還是要看酒客接受不接受。
回到家里,杜中宵把與韓練商量的結果與父母說了,最后道:“依韓阿爹所說,從酒糟里制酒并無不妥,他那里也可以代賣。惟有一點,官禁私酒,此事鬧起來不知縣里會如何處置。”
杜循回到家里吃飽了飯,又睡了一覺,精神好了許多。聽了杜中宵的話,略一沉吟,道:“此事先不去管它。若是縣里查問起來,自有我去說項。不管怎么說,我是鄉貢進士,州里也說得上話。”
這一說,杜中宵才想起來,父親怎么說也是新發解的舉人,州里有名號的人物,臨行之前從知州到通判,這些官員都見過的。這名號換不來錢,但能換來許多其他的東西。比如,普通小民見知州等官員千難萬難,杜循卻不難。一個名刺遞進去,知州十之八九要見。
想起此節,杜中宵便放下心中的顧慮,專心考慮如何制糟白酒。
酒糟中蒸酒,需要的器具比較簡單。一口大鍋,一個大甑,帶冷凝的接酒管,還有裝酒的酒壇。說到底,就是家庭小作坊的燒鍋。
鍋家里有現成的,杜中宵又用這幾天攢下來的錢,買了一個大甑。
家門前的空地剛好用上。杜中宵去城外砍了些樹枝,又買了幾根碗口粗的木頭,搭個蒸酒的棚子。
杜循的身體依然不濟,坐在一邊,指揮著杜中宵搭建。
把甑在鍋上試過了,重要搬下來,杜中宵抹了一把汗。
此時太陽已經慢慢滑到了西方的天邊,紅彤彤的,再沒了刺眼的光芒。小城分外寧靜,除了遠處偶爾傳來的一兩聲叫賣聲,再沒有其他聲音。
杜循坐在屋檐下,微弓著背,神色專注地看著杜中宵忙碌。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在花白的頭發上描了一圈金邊。滿是皺紋的臉上,花白的胡子顯得有些凌亂,一副滄桑的樣子。
杜中宵看著杜循,莫名有些傷感。
這幾個月,兩個靈魂的融合,讓杜中宵的思緒很亂,極難靜下心來做一件事情。那種來自千年之后靈魂的孤獨,對現實生活的諸般不適應,讓杜中宵無所適從。對于父親,杜中宵既有這個世界十幾年一起生活的感情,又有千年時光的隔閡,心情很復雜。早上在糟民中發現杜循,看了他的落魄樣子,杜中宵只覺得悲哀。這種悲哀既是源于親情,也來自于時代在他身上造成的悲劇。
然而僅僅一天的時間,落魄已經從父親身上慢慢遠去,代之的是對生活的無窮信心。
或許在杜循的眼里,只要一家人團聚,一時的困境算得了什么,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是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杜中宵拍了拍手,從棚子里走了出來。
母親端了一碗水出來,道:“我兒累得狠了,喝口水歇一歇。”
杜中宵笑笑,接過碗來喝了一口水,轉過身看自己搭的棚子。
棚子很簡陋,不過四面用草席圍了起來,從外面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想起要在里面蒸酒,杜中宵不由苦笑。好在現在是深秋,不然在這種密閉空間里,還不得把人蒸熟了。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用杜循的話說,從酒糟中蒸酒,是自家家業重興的秘技,不能被人看了去。這技術并不復雜,便如一層窗戶紙,捅破了便一文不值。
中國白酒的獨特來自于其工藝,技術上并不復雜,所用的器具也很簡單。回到古代制烈性酒,最容易的其實就是中國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