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夜空,顯得格外高遠。一輪圓圓的月亮掛在天上,月華如瀑,灑在天地間。
杜中宵一個人走在街上,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有一種落寞的感覺。兩個世界的穿梭,讓他對身邊的一切總是有一種疏離感。身邊的人看著很近,卻又遠在天邊。
到了韓家腳店門前,杜中宵哈了哈手,挑起門簾走了進去。
新雇的小廝順兒看見杜中宵進來,急忙行禮問好。
杜中宵答應一聲,隨口問道:“生意好么?”
順兒開心地道:“好,好。小官人看店里如此多的客人,自然是好得不得了。”
杜中宵看店內的座頭坐了十之八九,知道順兒說的不虛。今天是賣烈酒的第三天,名聲漸漸傳播開來,客人越來越多,受歡迎程度超出了杜中宵意料之外。
糟白酒醇厚不足,又烈又嗆,并不是上好的白酒。要釀好的白酒,還是要用高粱才行。高粱中含有鞣酸,對人有毒,但釀酒后不但毒性盡失,還會產生特別的香味。這種又烈又嗆的酒,多是體力勞者喜歡喝。忙了一天的活計,腰酸腿痛,喝上一杯,解乏活血。卻沒想到自賣開始,遠近的酒鬼聽說之后,都紛紛尋了過來,都要試試這力氣極大的新酒。
烈酒最終定價二十文一斤,比原先預想的價錢稍低了一些,主要是為了好賣。花上三五文錢喝上一碗,隨便吃點零食,半醉半醒之間也是一種享受。
在柜臺前站著與人閑聊的韓練看見杜中宵進來,忙招呼道:“賢侄來了,近前說話。”
到了柜臺前,卻見三個中年人站在那里,各自面前一碗酒,幾個羊蹄一碗蠶豆,在那說話。
這是自賣烈酒之后新起的一種風俗,真正好酒的才會如此。也不要什么菜,就是為了喝酒,享受那種暈暈乎乎的感覺。若是水酒,卻不能夠如此喝,需要幾個下酒菜,慢慢品才行。
與韓練行過了禮,杜中宵道:“阿爹,現在時候尚早,店里已快坐滿,生意還好?”
“好,好!”韓練連連點頭。“自賣了烈酒,生意便一天好似一天。以前店里我們一家三口盡可以招呼,現在就不行了,只好招個小廝來幫襯。”
杜中宵點了點頭。新招的小廝就是順兒,今年只有十一歲。城里面這種半大孩子所在多有,這個年代教育又沒有普及,他們便到處受雇做工,這個年代反正也沒有不許用童工一說。
說了兩句話,旁邊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對杜中宵道:“你就是杜舉人家的小官人?”
杜中宵忙叉手行禮:“在下正是。不知老丈如何稱呼?”
中年人笑著道:“我是縣衙前街上賣筆的何大郎。年前你阿爹過了發解試,用的正是我家的筆。”
杜中宵心中暗嘆了口氣,可惜父親最終沒過省試殿試,不然倒是給這家一個好。凡是參加科舉的舉子,賣紙筆的店家都會特意記著。一旦高中,便是他們的活。
寒暄幾句,何大郎道:“你家里制的這酒真正是好,一碗下肚便就有些酒意。以往喝水酒,我卻十碗八碗。這酒好,真不知你是如何想出來的。”
幾天工夫,杜中宵早已想好了說詞,道:“幾個月前,我在城外一座破廟,遇到一個落魄的邋遢道人。見他可憐,買了幾個餅給他,那道人便教了我這個制酒的法子,卻沒說來自哪里。”
何大郎連連點頭:“賢侄,你遇到的說不定的是世外高人。佛道之流,多有些神奇妙法,是我們俗世之人不可想象的。他們出家人,卻不可用世俗的眼光去看。”
杜中宵連連稱是。這是他與家人一起商量出來的忽悠人的說辭,免得別人問東問西。這個年代只要是與佛道沾上關系的秘法,都會因為神秘性抬高身價。
站在這里的三個酒客,都與何大郎一般,是縣城里的小業主。他們與韓練的身份差不多,對他的遭遇感同身受,都對吳家仗勢欺人不滿。韓練借著杜中宵的烈酒一翻身,他們便趕過來。
正在這時,一個小廝提了一個酒壇進來,到了柜前道:“主人家,這是三斤的酒壇,裝滿了。”
韓練答應一聲,急忙拿了酒提打酒,一邊問道:“今日買這樣多,你家主人宴客嗎?”
小廝道:“正是。親家從鄉下來,主人要用這酒招待。說是此酒只有縣城才賣,是個稀罕物。”
韓練忙道:“這酒不獨是稀罕,喝起來也分外有力氣。”
打滿了酒,目送著小廝出了門,韓練對杜中宵道:“從今天開始,拿著酒壇酒桶來打酒的人多了起來,幾十斤酒卻有些不夠賣。明日我們多制一些,我借輛車子去‘姚家正店’買酒糟。”
杜中宵點頭答應。多些酒糟無非就是多蒸一些時間就是,柴又不值錢。
站了不大一會,杜中宵就見到店中進進出出,韓家腳店的生意比以前不知道好了多少。臨穎縣城本來就不大,這里一賣烈酒,一兩天便傳遍全城,很多人都來嘗個新奇。更有那真正愛酒的,自喝了這里的烈酒,水酒便就再咽不下肚下,成了韓家腳店的忠實顧客。
一傳十,十傳百,現在滿城都知道了韓家酒店賣一種有力氣的好酒。
正在店里忙忙碌非碌的時候,一個戴了斗笠的漢子從外面進來,頗有些神秘的到了柜臺前,取出一個葫蘆放在柜臺上,壓低聲音道:“主人家,葫蘆里裝兩斤酒。”
說完,便把一大把銅錢按在柜臺上。
韓練答應一聲,拿了葫蘆去裝酒。
韓練轉身的時候,卻聽旁邊桌上一個人道:“咦,這不是城外吳員外莊上的劉干辦?你家里主人開著‘其香居’那樣大的酒樓,怎么到別家來買酒?”
劉干辦不想被人認了出來,只好含糊道:“我聽說這里的酒有力氣,打來嘗嘗。”
說話的人笑道:“主人家不要賣與他!這廝是吳家莊子里的干辦,來買酒只怕沒有好心思。再者說了,前些日子他家酒樓不賒酒與你,你又憑什么賣酒給他?”
劉干辦漲紅了臉,道:“我自花錢買酒,你在那里夾三夾四說些什么!”
聽了這話,正在打酒的韓練有些猶豫,道:“你果然是‘其香居’吳家的人?若是如此,我卻不能賣酒與你。前些日子你家小員外甚是為難我家,怎么好與你家做生意!”
劉干辦道:“小員外是小員外的事,我自拿錢來買酒,如何不賣與我?”
杜中宵冷眼旁觀,見劉干辦神色不對,知道事情不是買酒那么簡單。想來想去,可能是吳克久聽了韓家酒樓賣酒的消息,特意派人來打探一下。這個年代的信息傳播不方便,吳克久的圈子里,聽到這里的消息總是有些滯后。別看現在店里傳得熱鬧,實際上韓家腳店賣烈酒的消息,還只是限在縣城里中下層的人們。縣里的那些大人物,怎么會關心一個小腳店賣什么。
知道了這里在賣烈酒又能如何?酒是用廢酒糟制出來的,難道吳克久還能讓姚家連酒糟都不賣給自己?酒糟本來白白扔掉,現在好歹有錢入賬,有錢不賺王八蛋,姚家瘋了才會斷自己財路。
想來想去不得要領,杜中宵便不說話,在一邊冷眼看著。
韓練常年做生意,最善查顏觀色。見了劉干辦的樣子,知道不是路。放下酒提,把柜臺上的葫蘆向外一推,道:“干辦,今日卻是不能賣酒與你。”
劉干辦瞪著眼道:“我拿著錢來買酒,因何不賣?”
韓練搖頭:“我一樣拿著錢從‘其香居’買酒,你們家因何不賣的,我這里一樣。”
周圍聽的人哄堂大笑,一齊道:“主人家這話說得對!吳家不賒給這里酒,這里一樣不賣酒給吳家的人,這叫做有來有往!劉干辦,我看你賊頭賊腦,定然不是好路數,主人家豈肯賣你!”
今天恰好有幾個鄉下進城辦事的人,住得離吳家城外莊子不遠,平日受了他們的欺負,恰好趁這個機會出口惡氣。五代的百年動蕩,基本把世家大族的勢力一掃而空,大宋在法律上已經廢除了人身依附關系,主仆在名義上已經是單純的雇傭關系。沒有了經濟依賴,就沒有人再怕吳家。
韓練堅持不肯賣酒,劉干辦有些焦躁。左右看看,都是興災樂禍的人,欲發惱怒。
在莊里的時候,誰不奉承自己?那些莊客生計都操在自己手上,平時見了,對自己那是比親爹還要親。過慣了那種頤指氣使的日子,劉干辦哪里受得了這種閑氣。
一把拿過柜臺上的酒葫蘆,劉干辦氣鼓鼓地道:“老兒,不賣酒與我,今日的賬我記下了!”
韓練冷冷地道:“且慢走!把你的銅錢一起帶走!錢留在這里,才是真地有賬!”
見劉干辦出門,杜中宵對韓練低聲道:“這廝來的不是路,我跟著看看他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