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循吃過了早飯,與妻子一起在棚子里準備木柴,等杜中宵拉了酒糟回來蒸酒。
正在兩人忙忙碌碌的時候,唐主管派來的小廝急匆匆地趕來,對杜循道:“秀才,大事不好!”
杜循出了棚子,問道:“你是何人?何事不好了?”
小廝使勁喘了兩口氣,才道:“今日你家小官人和賣酒的韓阿爹,在我家酒樓買酒糟的時候,來了個什么陳節級,與‘其香居’的小員外一起,把他們抓走了。”
杜循吃了一驚:“他們因何抓人?”
“說是買酒糟回家釀私酒。小官人再三分辨,不曾私釀,那節級只是不聽,執意抓人。我家主管見不是路數,命我來知會秀才一聲。”
杜循聽了,聯系起前些天杜中宵講的吳克久到韓家腳店鬧事,心中明白了七八分。做酒的生意就要面對朝廷森嚴的律法,這是避不了的。其中的利弊,杜循早已考慮得明白。
吩咐妻子一聲,杜循對小廝道:“前邊帶路,我們一起先到你們家酒樓那里看看。”
當杜循隨著小廝到了“姚家正店”的時候,太陽已經高高升起,圍在酒樓門前的人大多散去。只剩韓月娘在酒樓前,守著裝酒糟的車子,泫然欲泣。不遠處幾個弓手,看著車子和韓月娘。
見唐主管還站在酒樓前,杜循上前拱手:“多謝主管知會在下。”
唐主管跺了一下腳道:“秀才可是來了!陳節級押了你家小官人和韓練去了,派人看住這里,說車上的酒糟是贓物,任誰都不許動,專等他們回來。我看不是路數,此事還要秀才來了才有辦法。”
杜循再次道謝,問道:“不知他們押了我兒和韓兄到哪里了?”
“我派人跟在后面看著,并不曾押到縣衙里,是關到了縣衙不遠一處小院。我問過人,那小院是縣里一個衙前的,想來是與陳節級熟識。”
韓練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什么陳節級根本不是來抓私酒,就是尋釁鬧事的。無妨,我這便就到縣衙里去,面見縣令,把事情說明了。一個節級,還能在縣里一手遮天!”
說完,杜循過去安慰了韓月娘一番,又詳細問過了今天發生的事情,便趕往縣衙。
縣衙旁邊有書鋪,杜循也不用央人,自己寫了一紙狀詞,說縣里吳小員外勾結縣衙的陳節級,欺壓良善之民,遞了進去。
今日縣里是魏押司當值,見了遞進來的狀詞,不由吃了一驚。作為本屆的發解進士,魏押司自然是見過杜循的,還曾參加過縣里當時為他舉行的歡送酒宴。雖然杜循落第,鄉貢進士的地位在那里,州縣甚至朝廷是有他名字的。縣里有的事情,非這種人出面不可。
收了狀詞,魏押司不敢怠慢,忙讓差役把杜循讓進了偏廳。
進了偏廳,吩咐上了茶,魏押司拱手:“秀才的狀詞我已經看了,只是現在有些不好辦。”
杜循道:“一個節級,手中沒有傳票,沒有公文,便就抓了良民關了起來,不合法度。此事清楚明白,押司因何說不好辦?”
魏押司嘆了口氣:“不瞞秀才,陳節級是許縣尉所管。縣尉因事到鄉下去,尚需幾天才回來。”
杜循聽了不由笑了起來:“押司,縣尉不在,縣令在啊。一縣之事,還有縣令管不了的?”
魏押司苦笑:“正是如此。史縣令年紀已老,精力不濟,在縣里萬事不管。此事——”
杜循去年進京趕考,一去數月,卻不知縣里官員已經換過了。新調來的史縣令是特奏名出身,出仕時年紀已老,苦挨多年終于升到縣令,一心只想著熬完任期,到時致仕養老。自到臨穎縣,史縣令便就什么事都不管,縣里的事全交給主簿和縣尉,自己安坐縣衙修身養性。縣衙里人人皆知,是以什么事都不去麻煩他,只去找主簿和縣尉。
特奏名是多次參加科舉,次次落第的人,到了一定年紀,參加了多少屆省試殿試,最后朝廷給一個進士的名分。他們也會封官,不過官職低微,很難升遷。如史縣令這般,做到一縣之長,在特奏名中已經是好的了。有宋一朝,京朝官做一縣之長,稱為知縣,低階選人則稱縣令。這是宋朝慣例,京朝官到地方為官,一般都稱知某事,不獨知縣、知州如此,州縣的僚佐官很多也是如此。知某事,知縣,比直接任正式職事,縣令之類,地位要高一些。
聽了魏押司的話,杜循不由皺起眉頭:“縣尉不在城里,縣令又不管,豈不是由著陳節級這些小吏公人為所欲為?這可如何處?若是他們起了歹心,動用私刑,我兒該怎么辦?”
魏押司只是搖頭,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捕盜查酒禁之類都是縣尉的職事,魏押司一個吏人,如何敢去管官們的事情?還是因為杜循到底是個鄉貢進士,魏押司才出來陪著說會話,若是普通人,早就把狀紙駁回去了。
杜循想了一會,猛地站起身來,對魏押司道:“不行,不能這樣等下去!我聽人說,陳節級并沒有把人押入縣衙,而是關在了外面一處小院里。誰知道他會不會用私刑?所謂屈打成招,到時一切就都說不清了。我知道許縣尉那個人,剛愎自用,根本聽不得人分辨,落到他手里還能有好?節級,不管縣令管是不管,還請幫我通稟,總要得一個確信才好。”
魏押司無奈,只好起身道:“如此,秀才稍坐,我進去知會縣令一聲。”
見魏押司起身向后衙走去,杜循只好耐心等待。
過不了多少時候,魏押司又走出來,手中持一字紙交予杜循,口中道:“縣令聽說是你是本縣的鄉貢進士,分外重視。強打起精神,把狀司看了,寫下這一份手令下來。秀才拿了,去交給陳節級就好。”
杜循接過字紙,看過了,見只是幾句套話。最后才是吩咐陳節級,杜家是舉人之家,不得隨便動用私刑。抓起來的杜中宵和韓練好好看押,一切等許縣尉回縣再說。
看過了史縣令的手令,杜循不由兩手發抖,對魏押司道:“押司,這手令有與沒有又有何區別?還是一切等許縣尉回來再說。陳節級那些人如狼虎,幾日時間,誰知道會做出什么事來?”
魏押司雙手一攤,無奈地道:“縣令無心理事,在下一個吏人,又能奈何?”
杜循來回走踱步,過了一會,斷然道:“若是如此,在下只好去州里走一趟了!”
魏押司拱手:“秀才去州里才是正路。新來的知州梅詢原是翰林學士,最是好人,定然能夠稟公斷案。再者,州里長官都是讀書人,看秀才自然跟平常人不一樣。”
杜循看著魏押司,見他神情真誠,并無絲毫作偽,想來說的是真心話。州里跟縣里不一樣,那里的官員多,而且多是讀書人出身,對杜循這種鄉貢進士又是另一種態度。
城里和鄉下,州和縣有時就是兩個世界。宋朝的縣,由于人口偏少,經濟不發達,一縣之長跟杜中宵前世的鄉長鎮長才相差不多。不只是條件艱苦,眼界見識都有限。所以宋朝正榜進士出身的官員,對于到縣里為官,有“上刀山下火海”之說。
像史縣令這種混日子的官員,由于眼界所限,很多時候分不清事情的輕重。不管出了什么事,總想能拖就拖,混過去就萬事大吉。反正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安安穩穩渡過任期就好。只縣令是把一切事情都推給主簿和縣尉和兩個副手,自己躲清閑,真出了事情也找不到自己頭上。
杜循想來想去,碰到這種官員,只好去州里一條路。嘆了一口氣,向魏押司拱手告辭。
出了縣衙,杜循問了人,來到關押杜中宵和韓練的小院。一到門前,便就被人攔住。
杜循道:“我是本縣的鄉貢進士杜循,里面關著的是我孩兒。幾位行個方便,我進去看一看。”
一個中年大漢高聲道:“什么進士,來唬我們嗎?滿縣里都傳開了,你到京城趕考,早早便就落了第,一路乞討回鄉。沒餓死已是你的福氣,還敢來這里裝模作樣。”
杜循強忍著怒氣道:“便是落第,我也是朝廷的鄉貢進士,州縣有我名字。里面押著的是我親生的孩兒,理該進去望一眼。你們行個方便,日后我必有所報。”
幾個大漢一起大笑:“我們聽你的鬼話!節級離開的時候吩咐,里面關著的是私釀酒的重犯,任誰都不可以進去。你快快離去,不然亂棍趕走!”
杜循見了幾個人惡狠狠的樣子,知道不會放自己進去。猶豫一會,只好高聲道:“我兒,我知道你被關在這里。且安心坐等,我自會去州里報官,還你一個公道!若是有人進來動用私刑,你可千萬要忍住了,不可被屈打成招。不然落了人口實,到時難以分說!誰人審你,誰你打你,你一一記下。等到我從州里回來,再找他們算賬!”
說完,杜循也不管看門幾個人的神情,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