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筵上許縣尉一直提心吊膽,生怕通判問起杜家犯酒禁的事情。沒想到蘇舜欽只字未提,好像就沒有這回事一般。反倒是史縣令,因為查酒禁是縣尉所管,不是自己分內,毫不關心,只是殷勤勸酒。
迎接酒筵直到日落時分方散。眾人散去,蘇舜欽自去歇息,倒讓許縣尉摸不著頭腦。
看看天近傍晚,許縣尉帶了兩個心腹,向著牢房而來。這幾日他一直帶人在穎水渡口那里,查來往的客商,有無偷稅漏稅的。陳節級配合吳克久抓了兩家私釀犯酒禁的,許縣尉聽人說過一句。不過這種小事他不往心里去,小小臨穎縣里無人翻出他的五指山去。
直到得到消息,通判親自到縣里過問此案,許縣尉才慌張起來。若按律法,杜家和韓家這幾日私賣了數百斤酒,當然是重罪。但世間的事,哪有什么都按律法來的?只要此案不報上去,便由著許縣尉,想怎么辦就怎么辦。現在通判到了縣里,連許縣尉自己,都要由著蘇舜欽處置了。
到了牢房,許縣尉讓當值的公人帶著,徑直到了關押杜中宵和韓練的牢房前。
進了牢房,許縣尉看了看坐在墻邊,冷冷看著自己的兩人,道:“你面上無須,年輕一些,想來就是杜舉人家的小官人了?這一位,就是韓家腳店的?”
韓練認得許縣尉,起身行禮:“回縣尉,正是小的二人。”
許縣尉面如冰霜,讓公人搬了兩個凳子來,對兩人道:“我有話問,你坐下說話。”
杜中宵也不客氣,拉著韓練在凳子上坐了。
沉默一會,許縣尉問道:“你們實話對我說,到底有沒有私自釀酒?”
杜中宵一拱手,正色道:“縣尉,此事我們一直說得清楚,斷然沒有私釀。我與韓阿爹,都是守法良民,明知朝廷有酒禁,如何敢去私釀?”
“那因何吳小員外首告你們私自釀酒,與陳節級一起抓你們來?”
杜中宵道:“吳小員外看中了韓家的女兒月娘,要強逼良家婦女入他家為妾,才編了這么個謊話出來。陳節級一時不察,中了吳家的奸計,那誰有辦法?”
許縣尉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陳節級是他這幾年著意提拔起來的,用著順手,甚是中意,心中頗有些回護的意思。再者縣里的官員中,自己平時收吳家的好處最多,不得不為吳家想辦法。只是現在通判到了縣里,自己都自身難保,此事卻有些難辦。
想了許久,許縣尉才對杜中宵道:“小官人,此事中間有些誤會,這幾日我在穎水渡口,不知縣里的事情,手下的人把事情辦壞了,讓你受了許多委屈。俗語有云,冤家宜解不宜結。都在一個縣里,抬頭不見低頭見,得饒人處且饒人。依然看,讓吳家的人與陳節級到你府上賠個不是,做些補償,此事不如揭過去算了。州里問起,只說因一時誤會而出此事,沒必要鬧到官面上去。”
杜中宵看著許縣尉,突然笑了笑:“縣尉,不是我不識好歹,只是現在我們二人身處牢中,我身上又有杖傷,此事如何遮掩得過去?明日通判官人必然提審我等,除了實話實說,委實難辦。”
許縣尉嘆了口氣,眉頭緊鎖,心中暗恨陳節級把事情辦壞了。明明是抓起來動私刑,卻又鬧得滿縣皆知,抓了杜家和韓家私自釀酒,犯了酒禁,到現在騎虎難下。通判蘇舜欽已經到了縣城,事情緊急,自己要動手腳把事情平息下去也已經來不及。還好這幾日自己不在縣城,追問起來,便推個一干二凈。
想了許久,許縣尉才道:“小官人,不管如何說,同縣里的鄉里鄉親,事情不宜鬧大。前兩日你受了些委屈,日后讓吳家補償便是。明日州里的官人問起來,就說一切都是誤會便就結了。”
杜中宵看著許縣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過了好一會才道:“縣尉,你是多年為官的人,到了現在這個田地,還認為可以說一切都是誤會么?我身上的傷,可不是假的!”
“縣里審問疑犯,動些刑杖,在所難免。”
“若是縣尉在這里審問,莫說受幾十小杖,就是把在下打死,那也無話可說。可這幾日縣尉一直不在縣里,動刑的是吳家的小員外,他可不是官面上的人。讓平民在官家的地方動用私刑,此事論起來,縣里的官員只怕都要受牽連。縣尉,不知我說的是也不是?”
許縣尉老大不耐煩。他現在心煩的正是此事。其他的都好解釋,惟有這一件,縣里抓了人,卻讓個平民來審訊,還在公人面前動刑,怎么也糊弄不過去。蘇舜欽只要抓死了這一點,就是縣里政事不修,法治混亂的證據。通判有權監查本州官員,前來審案倒在其次。
想了許久,許縣尉才道:“不管怎樣,事情已經如此,還請小官人萬事周全。只要此次無事,日后必然對你家里多有補償。吳家在縣里雖然跋扈,自有縣衙做主,以后對你自然客客氣氣。”
杜中宵道:“縣尉,我一介小民,又能做出什么事來?若是官人問起,自然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難道還敢瞞官面上的人?縣尉的吩咐,自然不敢不遵從。”
許縣尉點了點頭,又問了一些兩人被收押之后的細節。牢獄是縣尉管下,這里發生事情,許縣尉脫不了干系,這也是他最關心的。今天雖然蘇舜欽什么都沒有問,許縣尉卻總是覺得心里不踏實,感覺要有大事發生。縣里的幾個官員里,恐怕只有史縣令混混噩噩,不知大禍臨頭,還在那里討好蘇舜欽。
想來想去,許縣尉心里暗暗嘆了口氣,隨口又吩咐幾句,轉身出了牢房。這幾天他不在縣城,剛好躲了過去,這是好事。但查私釀是縣尉的職責,涉及的人員全是他的手下,追究起來難免受到牽連。偏偏縣里的官員之中,自己收吳家的好處最多,平時跟吳家關系最密切,又怕翻起舊賬。
出了牢房,卻見蘇舜欽的護衛鄧節級在外面走來走去。
見到許縣尉出來,節級上前叉手道:“天色晚了,縣尉還來查案,著實辛苦。”
許縣尉心里咯噔一下。鄧節級在這里,十之八九是蘇通判派過來的,看住牢房。用意是什么,許縣尉用腳趾頭也想得出來。這個節骨眼上,誰越關心此案,向這里走得越勤,誰越有嫌疑,蘇通判那里只怕就要記上一筆。許縣尉心中確認,蘇通判此次前來,不只是查案,對臨穎官員下手的可能更大。
勉強擠出笑容,許縣尉回禮:“節級路上辛苦,不去歇息,怎么在這里閑走?”
鄧節級嘆了口氣:“我哪里是閑走,是通判吩咐,今日誰來見那兩個犯酒禁的犯人,要記下來。”
許縣尉強自鎮定,問道:“不知通判何意?”
鄧節級道:“因為你們縣里的杜舉人,到州里所言,他們家里并沒有私自釀酒,是被勢力人家冤枉的。杜舉人本州發解,斯文一脈,通判自然維護。舉人說的不實倒也罷了,若是說的是實,那此事中間有哪些人參與,哪些官員與勢力人家狼狽為奸,通判是要窮治的。縣尉小心!”
許縣尉咳嗽一聲:“多謝節級相告。這幾日我一直在穎水渡口,查來往客商,并不在城里。杜舉人家里的事情,我委實不知情。若是我在縣里,斷然不會如此馬虎,沒個確證就去拿舉人家里的人。”
鄧節級皮笑肉不笑地道:“如此最好。似杜舉人這般,家里貧困,京城趕考一次,便就傾家蕩產的人家,通判著實憐憫。如今朝廷正是勸學的時候,地方上不重視讀書人,任由勢力人家欺侮,那可是與朝廷作對。許縣尉,勸你一句,若是與此事無關,還是不要私自過來,一切聽通判吩咐的好。”
許縣尉聽了,急忙拱手:“多謝節級相告,在下感恩不盡。節級高義,容日后再報。”
鄧節級此話說清楚明白,蘇舜欽前來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治一治地方上不重視讀書人。別以為鄉貢進士的名頭沒用,州里那里掛著名字呢。普通百姓到州里告狀千難萬給,他們卻容易得很,知州通判等官員,很容易就能見到。此次杜循到許州,給知州梅詢和通判蘇舜欽的印象都不錯。
告別了鄧節級,許縣尉身上出了一身冷汗。來牢房的時候,他還沒把此事想得過于嚴重,還想跟從前一樣,能遮掩過去就遮掩過去,現在看來自己想得簡單了。想想也是,若只是為查酒禁的案子,何必要通判來縣里,隨便派個僚佐官員就足夠了。蘇舜欽前來,本就是朝著臨穎的幾位官員來的。
正是因為這幾日許縣尉沒在城里,鄧節級才好心跟他說破。他的運氣好,已經置身事外,別不知好歹又一腳踏進來。一個縣尉,蘇舜欽一道奏章上去,就不知會被發配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