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渡船過了汴河,見不時有人一瘸一拐地從巡檢寨那邊過來,李平安都遠遠打招呼:“打過了?”
“打過了!”來的人笑語盈盈,說說笑笑地向前走去。
經過這些日子,大家都看清楚了形勢,只要沒犯過大事,來到巡檢寨里不過打幾下板子。負責行刑的公吏也累了,都是草草敷衍幾下,養個一天半日就好。所謂挨了板子重新做人,來這里走一遭,便就跟以前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一刀兩斷,從此是守法良民。
離開碼頭,向北走不多遠,就見一處草棚搭在路邊,好大的榜文貼在那里:“招人墾田。”
李平安對劉大道:“那里四個大字,莫不就是招人的地方?河這邊做事就是爽利。”
說完,三個人一起到了棚子邊,在棚子外面探頭探腦。
里面一個穿了短褐的漢子臂上套了一個紅箍,正在飲茶。見了李平安三人,大喝一聲:“兀那幾個撮鳥,在外面望來望去做什么!這里是官府的地方,莫不是要起什么壞心思!”
劉大急忙拉著兩人進了棚子,拱手道:“哥哥切莫亂說!我們都是對岸守法良民,聽說這里招人墾田,結伴前來。只求尋個活計做,覓口衣食。”
那漢子聽了,向幾人招手:“既是要應募墾田,且到里面說話。”
幾人進了棚子,在桌子前面站好,齊刷刷地望著坐在桌后的漢子。
那漢子看了看三人,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紅箍,口中道:“在下胡中海,那邊乙村的鄉書手,今日正當值。你們來應募墾田,籍貫哪里?可有家眷?是要在此落籍,還是短時做工?”
劉大道:“我等三人都是對面永城縣的,日常做些零工。最近日子艱難,做些零工賺幾個錢。”
聽了這話,胡中海就意興闌珊,從桌上拿了三只簽,問三人姓名。
李平安對自己老母燒香的事一直念念不忘,忙道:“哥哥且不急。我也是對面城里人氏,家里已經娶妻,只是尚未有子嗣,還有一個老母。因是賃房而居,不知到這邊落籍是什么章程。”
聽見落籍,胡中海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落籍就不同。這邊村落里都有建好的房屋,落籍便就有地方住。除了莊子里墾的田,每家還有一些菜地私田,收成都是歸自己的,三年免賦稅。若是不想在官莊里面居住,還可以自己去開墾田地,官府貸給你們糧食、種子、耕具,一年只有兩分利息。只要勤勤墾墾地做上幾年,就是個中產之家,強似你在對面城里居無定所。”
李平安以為自己聽錯了,看了看身邊的劉大和朱限,問道:“世上還有這種好事?”
“官府的事,榜文貼在那里,難道還有假?”
李平安還是有些不信,拉著劉大和朱限出去看榜文,讓他們念給自己聽。
離著棚子不遠的地方,杜中宵和劉幾兩人漫步在新開出來的田土間,查看著墾田的情況。
看著不遠處荒蕪雜亂的土地上,稀稀拉拉地分布著幾處房屋,劉幾對杜中宵道:“你這里讓墾田的人聚村而居,一起出工種田,留些菜地與他們,其實頗有井田古意。依現在看來,此法是極好的。怎么那邊還留出一些人家,任他們自己開墾土地,還貸農具、種子給他們?聚在莊里,官府管起來多么省事!”
杜中宵笑著搖了搖頭:“省事么?其實未必。大家在一起耕種,一起收獲,收了糧之后再分到各家去,看起來諸般都好。但平日里做工的時候,由什么人來管?最后分的時候,又由什么人來分?更不要說平日里諸般雜活,什么人來督工?初時這些都好說,只幾年時間,便就糾紛不斷。井田古制,距今何止一兩千年,不知多少能人異士覺得此法最公,卻無人能夠復此古法,可見并不容易。”
古時文人不斷提起的井田制,并不是指先秦的奴隸制度,而是某種意義上的農村集體經濟。
農業經濟的核心問題,是土地作為生產資料的所有制,后人明白這一點,古人又何嘗不明白。從私人的莊園制,到集體經濟的井田制,甚至各種鄉約合作社的互助形式,甚至是公有制,到宋朝幾乎全都有人提出來過,甚至很多都實踐過,只是無一例外地都失敗了而已。
杜中宵前世在幾十年間,從平均分配土地的小自耕農,到互助合作社,到公有制大公社,再急風驟雨地包產到戶,不過是在極短的時間把這些古今中外的土地制度再來一遍。而且現實是,每次驚天動地的改革都只能維持一二十年,接著又不得不改。
除非是從農業社會不斷地向工商業社會轉化,不然不管什么樣的土地所有制,都只能夠解決幾十年的問題。農業的生產力發展速度就是這么慢,多一千年的見識,也沒有辦法。
依著杜中宵前世政治課學來的,這個年代最重要的階級矛盾,是地主階級和農民階級的矛盾。這一點不用杜中宵用他千年后的知識來提醒別人,這個年代的讀書人,大部分都一清二楚。只不過其中一部分人,認為解決問題的辦法是輕徭薄賦,抑制土地兼并。一部分人認為國家要從政策上扶持小自耕農,打擊土地兼并。還有一部分,則認為應該直接消滅地主階級,耕者有其田,不耕的不要占有土地。最后一種便是李覯和張載等人的平地法和井田制,從理論到實踐他們都在做。
杜中宵比這些人強的,是知道不能只從道理倫理上看待這些問題,而是還要看生產力和生產關系。
墾田建立起來這些農莊,實際上是以官府主導的集體經濟,同時允許農戶有自留地。杜中宵前世這種模式都沒有保持多少年,憑什么以為這個時代就能解決農村問題?所以除了這些農莊,杜中宵同樣仿照這個年代通常的做法,官方借貸啟動資金和生產資料,允許農民射種,就是劉幾看到的那些村莊。
為什么這樣?因為杜中宵從前世學來的一個很重要的事實,就是在這樣的階段,不能用一種所有制和生產關系包打天下。多種所有制共存,生產關系豐富一點,朝廷就會掌握更多的主動。
見劉幾還是有些疑惑,杜中宵道:“通判,以前各州募民墾田,多是借貸種子和農具,免多少年的賦稅。然而許多地方人亡政息,一到了收賦稅的時候,許多墾田農戶便就拋荒離去。我這里不同。免賦稅不是關鍵,最緊要的是借貸。這些農戶,一應物資全部都是官府貸給他們,每年交付利息,利息剩余的才是他們種田所得。這種借貸不拘年月,只要他們還在這里種,便就貸給他們,官府只賺利息。”
這才是杜中宵除了官辦農莊之外最重要的模式,一應固定資產,全部都由官府作價貸出去。只要在這里種地,便就欠著官府的貨款。用貸款拴住生產者,才是杜中宵從前世學來的先進剝削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