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押司看著面前的榜文,面上陰晴不定,也不知道想些什么。他不是本鄉人,原來是附近宿州臨渙的吏人,因馬蒙一案,永城這里缺人,被招募來的。押司是一縣公吏之首,半官半吏的角色,并不一定使用本縣人。甚至州里缺人時,他們還會被差到州里做事。汪押司就是在被調到州里,順手補來了這里。
一邊新任看碼頭的攔頭祝文行看了榜文直叫苦,對汪押司道:“要出十貫錢!啊呀,押司,這可不是要了我們這些人的命!先前的攔頭跟馬蒙那廝勾結,被充軍發配,才點了我來做。我家里哪里跟那些人一樣,沒有錢啊!只看家中有二三百畝地,可多是旱地,又無人耕種,如何湊起錢來?”
汪押司淡淡地道:“又不是白要你們的,榜文說得清楚,只是暫借,三年為期。有知縣和縣尉、主簿作保,還怕不還給你們嗎?官府借錢,怎么都要給的。”
祝文行只是叫苦,心中卻道,官府借錢,什么時候還過?能夠借個什么由頭充抵,免一點科配就了不得,讓衙門拿現錢出來還錢,三歲孩子也不信會有這種好事。
汪押司指著榜文道:“你看,上面連多少利錢,每月應還多少數目,都寫得清楚,可不似從前一樣不清不楚。新任知縣做事雷厲風行,不容推拖,你還是早準備錢得好。”
祝文行連連搖頭:“哪里有錢?我是種地的人家,這時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借都無處借去!”
汪押司冷笑一聲:“哪個來應差役的,不準備幾十貫錢當差時使用?我勸你不要觸相公霉頭。”
說完,不理祝文行,大步向衙門里面去了。
祝文行看著汪押司的痛影,已愣了一會,轉身急急去找一般跟自己應役的公吏商量。這一次因為馬蒙而起的大清洗,整個永城縣里的中上等戶,幾乎全被波及。原來當差的多少破財受罰,祝文行這些人被提了起來填補空缺。可一縣人戶就那么多,上等戶數目有限,多是罰了哥哥,弟弟來當差。
進了縣衙,正見到新征來的手力莫倫從里面出來,上前一把拉住,道:“哥哥,我們前去喝酒!”
莫倫看了看祝文行,想了想,笑道:“好,左右無事,叨擾兄弟一餐。”
兩人出了縣衙,就在旁邊找了個小酒館,進去打了一角酒,叫了一盤羊肉,揀張桌子坐了。
不等酒菜上來,祝文行扶著桌子,伸長脖子問莫倫:“節級,外面張了榜,讓我們這些人拿錢,不知是個什么章程?十貫錢,我這種人家拿出可事是不易。”
莫倫道:“榜文上不是寫得清楚,縣里要辦些產業,貼補我們這些吏員,借些錢來做本錢。”
祝文行頭搖得撥浪鼓一般:“這話哪個敢信?衙門里要錢,從來都說是暫借的,可有幾次還過?就是還錢,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不知道還的是什么東西。幾年之后,從庫里拉些朽壞的貨物出來,說是作價若干,就當還錢,還不是跟沒有一樣!”
官府的話,是不敢信的,就是有借有還,也不定到時還的是什么。什么爛了的茶,發霉的酒糟,沒有味道的香藥,全部作原價甚至也加價給你,也是還錢了。祝文行是鄉下人,被這種手段坑得苦。
莫倫和顏悅色,對祝文行道:“我們這些在城里當差的人,被主簿專門叫去訓過話,說此次不同以往。借你們的錢肯定到時還現錢,而是借時足陌,還時足陌,不打折扣。榜文上寫的,從第三個月起連本帶利每月還錢若干,到時必見現錢,絕無折變之事。這話是上官專門交待,你大可放心。”
祝文行哪里肯信,角菜上來,與莫倫飲了一杯,急忙問道:“哥哥說的是真?”
莫倫嘆了口氣:“當然是真!我家里原是哥哥當差,不合被馬蒙那廝害了,罰了些錢,配到了二百里外牢城,才差了我來。我們一樣要拿錢出來,怎么會騙你?就是因為馬蒙一案,我們當差的人,從衙門里拿不到半文俸祿,反要貼錢進去,難免被惡人所乘,才想了這個法子。現在我們湊了本錢,衙門里差專人運營,賺了錢就是我們的俸錢。你想啊,如果這生意真做得好了,不說我們到手多少錢,就單是以后的諸位官人差事全從里面出,我們要少花多少!似我在城里收稅,若沒有這一項,幾年差當下來,三五十貫錢總要搭進去。這樣一算,出個一二貫,還是劃得來。”
祝文行聽了,轉了轉眼珠,道:“如此說,節級你倒是劃得來。”
莫倫笑道:“你以為在碼頭做攔頭,是個收錢的差使,就是會搭錢進去?兄弟,你第一次當差,想的好事!碼頭收錢都有定額,而且就高不就低,你一樣也要向里搭錢的!”
祝文行吃了一驚:“還有這樣一說。”
莫倫一笑,只是喝酒吃肉,讓祝文行自己琢磨。
杜中宵前世的一些管理手段,什么定額、責任制、末位淘汰制,這個年代早就玩得溜熟。比如莫倫收城內一塊區域的住稅,祝文行收碼頭那里的行稅,都是有每月定額的。官員要政績,這定額都是按照某個稅多的階段定下來,過段時間,如果收得的稅比定額多,便重定,比定額少,那就維持舊額。如果辦事的人收上來的數目不足定額,要從自己家里掏錢來補上,不然當差怎么會敗壞家財。
祝文行是保安鎮那里的鄉下人,一個數州交界的偏遠小地方,還不知道官府的這些手段。雖然聽說當差會敗壞家財,總想著自己是幫官府收稅的,自己不會那么倒霉,說不定還有點好處。聽了莫倫的這些話,心里才開始害怕起來。十貫錢他家當然是拿得出的,不過確實不是小數目。
喝了幾杯酒,莫倫對祝文行道:“你新近才到城里當差,諸多事情不知,我好言勸你一句。此次縣衙從我們這些人手里收錢,說得客客氣氣,有明確數目,連還款日期如何還款都說得明白,是以前從來沒有的事。官人如此對我們,若是還不知好歹,到了日子交不上錢去,那可要當心!”
祝文行嚇得一哆嗦:“榜文上不是說了,若是家中著實有難住,向官長說明,并不強求么?”
莫倫一聲冷笑:“那你就去試試!這份差怎么當,你說了算嗎?明日讓你押些官物去千里之外,走上一遭,回來你就哭著喊著要給衙門交錢了!攤到頭上,來當了差,官長便如猛虎,我們就是那乖乖的小綿羊,這個道理懂不懂?榜文貼出來,明明白白讓我們交錢,已經是朝廷恩典,你還想些什么!”
祝文行喝了一口酒,一時有些發蒙。沒想到此次進城當差,還以為撈到了個好差事,沒想到還是這個樣子。還不如在家里應征做個里正,自己那里民風淳樸,反而沒有多少麻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