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威好似吃錯了藥一樣,在關朝印家的院子里蹦來蹦去,一刻也不得閑。若是有哪個打盹,他便上去胡亂打醒,口中道:“不許睡覺,不許睡覺!這樣大事,你們還能睡得著?”
保正以下,待在這里的人都疲憊不堪,心里煩躁難耐。
安三郎被綁了手,坐在地上,只覺得身心俱疲,有些支撐不住。他白天割了一天谷,夜里又做了些自家活計,再被這樣折騰,哪里還扛得住?看著蹦來蹦去的常威,心里有些恍惚。自己難道真做錯了?好不容易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只想著多出些力氣,過上好日子,這也有錯?
正在亂糟糟的時候,門外傳來馬蹄聲,在夜里分外清脆。
保正長出了一口氣:“快快迎接,看看是不是知縣官人來了!”
常威怔了一下:“深更半夜,知縣怎么會來?”
保正搖了搖頭。你在這里鬧得雞犬不寧,知縣能不來么?明天還要下地收谷,這樣折騰,有幾個人受得了?人不是鐵打的,白天忙了一天,晚上哪還有精力。
杜中宵下了馬,進了院子,面色鐵青。掃了一眼院子里的人,看著綁在地上的安三郎道:“為什么綁人?深更半夜,莫不是拿到了賊?”
經了上次的事情,常威有些怕杜中宵,聽見問是否抓到了賊,才硬著頭皮道:“不錯,正是抓住了賊!這個安三郎,吃著營田務的米,晚上卻割自家的谷子!”
杜中宵轉過身,看著常威,沉聲道:“他割自家的谷子,關別人何事?自家的東西,怎么做賊?”
常威梗著脖子道:“這些日子為營田務割谷,如當差一般。吃著營田務的飯,領著營田務的米,身上力氣都是這米長出來的,做自家的事不就是做賊么?”
杜中宵看著常威,像看個怪物一樣,過了好一會才道:“這話是誰說的?”
常威道:“我說的!難道不是這個道理?”
杜中宵被氣得笑了起來:“為營田務做事,每日都有時辰,不然保正點香為田漏是做什么?就是記下他們做事的時辰。營田務的飯,領的米,都是他們在這時辰內做工的酬勞。放工了,他們回家愛做什么做什么,要你來管!你怎么不連他們怎么睡覺也管起來!快快把人放了,大家回去歇息!”
說完,吩咐柴信去松安三郎的綁。
常威眼睛瞪得溜圓,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萬沒想到,此事便就被杜中宵輕輕揭過,一點沒有懲罰安三郎的意思。所謂慈不掌兵,杜中宵如此做事,怎么能管好營田務!
見安三郎松了綁,站起身來,常威猛地伸開臂膀攔住:“不行,若是不懲處此人,明天其余村民便有樣學樣。為營田務做事不出力,回家來做自家活計,這谷什么時候能收完!”
杜中宵不耐煩地道:“你不識數么?為營田務收谷,正常做工,得到的糧比他們自家種的多。這些人辛苦了一年,全靠這個時候收割出力,收回來的谷是全年的酬勞。哪個不出力,是白白把自己的好處送給別人,耕種都是幫別人做事了。你不會算數,當村民也都是傻的么?”
聽了杜中宵的話,常威一時怔在那里,好一會反應不過來。
其實何止是常威反應不過來,好多村民也一時有些糊涂。不過他們是真正出力干了活的,很快便就明白了杜中宵的意思。以前為營田務干活,已經發過了報酬,現在田里的谷子,是大家一起種出來的。誰在這個時候收割賣力一些,出的工多,分到的米就多,相當于占了別人的便宜。
從開荒,到耕種管理,村民一年的勞動,已經全部凝結在了地里的谷子里。現在就是按著出力多少分配份額,白天干活偷奸耍滑才是傻。每戶公田五十畝,哪怕分四成,也比自己的五畝私田多得多。白天耍滑藏著力氣,晚上干私活,就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見常威還反應不過來,杜中宵不耐煩地道:“這種事情,營田務早有章程。一切按章辦事,強似你在這里胡鬧。柴信,從現在開始,你讓常威三人隨在你的身邊,一起到衙門歇息。若是再撓亂村民,我惟你是問!好了,夜深了,大家都歇息了吧!”
柴信低聲對身邊的隨從道:“這三人是知州相公門客,仗著知州撐腰,跋扈得很,哪個敢管他!”
說完,連連搖頭,覺得棘手得很。常威三人身份特殊,不聽自己的怎么辦?難道用強?
看著眾人紛紛離去,杜中宵對保正道:“這些天事情太多,保正擔待。”
保正拱手:“這是第一年收谷,一切草創,必然不會那么順利。小的也是第一次當差,但愿不出差池,誤了官人的事情就好。”
杜中宵連連點頭:“只要我們上下一心,必然會把營田務辦好。只要今年的糧收上來,解送到州里去,功勞擺在那里,就沒有人說什么了。”
與保正閑聊一會,見夜色已深,杜中宵讓柴信帶著常威三人,一起回衙門歇息。
到了衙門,回到自己的住處,常威一把抓住仇士隆,不解地道:“剛才知縣說白日偷懶,就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仇士隆道:“西瓜產自契丹,聽說西域也有,我在西北聽說過。這瓜長得大,又甜脆多汁——”
見仇士隆說起來濤濤不絕,常威不耐煩地道:“西瓜我也聽說過,只是現在問的卻不是此事。我是問你,為何知縣說村民白天偷奸耍滑劃不來!”
仇士隆想了一想,道:“此事我也有些糊涂。白天省了力氣,縱然少分些谷,晚上割自家的,那可全都是自己的啊。這樣做事最合算了,如何會劃不來?”
一直不說話的另一人道:“我看,你們都想得差了,忘了知縣說的話。公田每戶五十畝,不偷奸耍滑便分四成,相當于二十畝的谷。一旦不賣力少于此數,便就被出力的人家分去了。自己的私田不過五畝而已,全部收回來,也遠少于公田分到手的米。是以現在對村民最劃算的,是白天賣力干活,真地晚上有余力了,才能去收自家糧食。”
常威盤算了好一會,有些明白,口中道:“知縣甚是奸滑!如此分田,不是逼村民賣力干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