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柳樹村——”看著村口立的石碑,夏竦心中默念。他記得的這村子,常威察看秋糧,便就是因為在這村里打人,被杜中宵杖責。當日參與的仇士隆,此次依然是夏竦的隨從。
保正關朝印帶著村里父老早早迎在村口,看見夏竦一行前來,早早過來行禮。
到了關朝印院里,夏竦命幾位村里的重要人物留下,其余人散去。
此時正是夏季,天氣炎熱,便就在院里擺了幾張桌子,擺下筵席。酒肉都是杜中宵命人用營田務的公使錢采買的,夏竦知道,并沒有說什么。他到地方巡查,當然要用公款招待,其實是應該用亳州公使庫的錢。不過永城縣和營田務都富庶,夏竦樂得把公使錢留給州里使用。
上了茶水,夏竦讓關保正坐在自己身邊,問道:“老丈,依五戶一保,你們這村子,豈不是要有多個保正?還是本村做一大保,官面上的事務都由你來做?”
關保正道:“回相公,村子里確實是五戶一保,不過事務不多,向來都是由老夫一人為役。”
夏竦點了點頭:“不錯,條例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事務暢通,也沒必要弄那么多差役。”
杜中宵在一邊聽了,暗暗點頭。所謂五戶一保,五保為一大保,其實是官僚按照軍隊編制硬搬過來的。村子到底與軍隊不一樣,沒必要那么死板,制度不能削足適履。夏竦對于政務,頭腦清醒,哪些該做哪些不該做,心里跟明鏡似的。自己真想瞞他,其實很難。
夏竦這個人,人緣不怎么好,容易跟人結仇,能夠一路高升,能力不用懷疑。
看了看院子四周,北面是幾間草房,南面一個小小菜園,一個場院,夏竦問道:“杜知縣,營田務里的人家,都是如此布局么?建這樣一處宅子,花費不少。”
杜中宵拱手:“回相公,營田務各村,多是如此。房子是村民自建,營田務幫著調集村民,一起做工建得快。菜園和場院家家都有,他們自己的私田,所產谷物都在場院那里處置。”
夏竦點了點頭,心里盤算了一下,沒說什么。這么一處宅子,材料成本不多,墻是黃土夯成,草大多用蘆葦,都是就地取材。營田務幫著解決人力問題,還是能夠建起來的。..
旁邊一口壓井,引起了夏竦的興趣,指著問道:“難道營田務的人家,都有這樣一口井么?”
關朝印道:“回相公,井每家都有,但鐵制壓井卻還有些人家買不起。今年收了糧食,本村又有八戶人家裝了此物,再過兩三年,就可以家家使用了。”
夏竦道:“說起收成,老丈,今年你們家里如何?此次夏稅,營田務解了五千貫石到州,你們這些人家留下的多不多?朝廷收賦稅,首要不害民才好。”
關朝印笑道:“不瞞相公,營田務與其他地方不同,我們這些村民不負擔稅糧。公田都是一起種一起收,按著出工多少,我們分些糧食回家。要繳的稅,早就由營田務扣下了。今年村里種了六百畝麥,產一千余石,我們這些村民分了約五百多石,一家十幾石呢。其余的五六百石都是營田務的,繳夏稅還不是綽綽有余?每家有十幾石麥,日子過得還寬裕。”
聽了這話,夏竦便就不再問。營田務交兩稅絕無問題,實際依這里的體制,營田務就是這么多村子的惟一地主。天下兩稅,一般都是畝收一石,交稅一斗。營田務作為土地擁有者,畝收五斗,當然能夠輕松完稅。營田務是夏竦看中的體制,他并不懷疑這里完稅的能力,只是來看看杜中宵有沒有治理得怎樣。
幾人說話的功夫,羅景指揮著營田務的公吏上了酒菜。
夏竦端起酒杯,高聲道:“夏糧今年喜獲豐收,大家且飲一杯。”
飲過三巡,夏竦讓人把村里的幾位老人喚來桌上,問他們村里的情形。
杜中宵在一邊沉默不語,靜靜聽著夏竦和一眾老人的攀談。這些人多是從附近遷來,無不是家無余財的窮苦人家。到了營田務,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的地,史前例地家里有了余糧,對現在的生活非常滿意。他們對朝廷和官府心存感激,對夏竦自然是各種奉承。
看著夏竦的臉色越來越好,杜中宵心中毫無波動。這是自己用兩年的時間做出來的成績,可沒有絲毫摻假,人們的幸福是發自內心的。前次在亳州,夏竦就表現出了對營田務體制的贊賞,現在親身坐在這里,聽著村民講著恭維的話,心中更加確定這種體制值得推廣。
見杜中宵默不作聲,夏竦道:“知縣,這些人兩年前還衣食無著,現在衣食豐足,生活安樂,都是你的功勞。為官一任,造福一鄉,你做了此事,自該得到朝廷獎賞。”
杜中宵拱手:“都是下官該做的事情,幸不辱沒朝廷使命。”
夏竦連連點頭:“你提點營田務,做得極佳。來這里之前,我還怕你少年氣盛,只想著立功,對治下百姓刻剝過甚。現在看來,營田務官庫有儲積,百姓有余糧,甚是難得。不瞞你說,此次永城縣用一月時間交齊夏稅,我為官數十年,還是第一次見到。若是永城縣都跟營田務這里一樣,沒有刻剝百姓,那是難得的一件功勞。只要訪聞確切,我回州城便向朝廷為你請功!”
杜中宵道:“相公體恤百姓,是萬民之福。下官治理地方,自當稟相公之命,以百姓為重,豈敢刻剝地方?相公放心,永城用一月完夏稅,是因縣有余財,絕不是從百姓那里搶來的。”
看著杜中宵神色沉穩,絲毫沒有作偽的樣子,夏竦連連點頭:“好,好,你做得好!不過此事是沒有做到過的,我不得不小心謹慎,親自察訪一番。不然,我把你的功勞報上去,實情不是如此,被漕司彈劾,你以后的仕途可就艱難了。此次我來查看,你盡管放開心情。只要事情如你所報,便就無事!”
杜中宵起身,拱手行禮:“卑職為官一向謹慎,定不會讓相公為難。”
夏竦笑著點頭,與杜中宵喝了一杯酒,讓他坐下。叫過一邊的喬保平來,問他今年夏糧營田務到底收成如何,除了完稅,營田務的庫里還有多少,百姓分到了多少。
杜中宵已經提前吩咐過了喬保平,夏竦所問,一一明白回答。見此人如此能干,夏竦連連點頭。
讓喬保平退下,夏竦對杜中宵道:“如剛才所說,營田務的庫里已有近萬石儲積,足夠支持這些村子抵御天災。等到秋后再收,存糧就有些多了。知縣,有沒有想過如何處置?”
杜中宵拱手:“回相公,這里臨近汴河,糧多了可賣一些。營田務除了種地,還有制作農具等一些場務,賣得的錢,可以用作本錢。如此有錢有糧,才是長久之道。”
夏竦點頭:“我聽說營田務有今日,與你們制作的農具特別出色有關。等看過了村子,我再與你一起去看看那些場務。這里做得好了,以后可以在別的地方依樣建起來。”
杜中宵點頭稱是。此時交通不發達,實際上全國市場是不可能形成的,特別是農具之類,現在還只能遍地開花。別說這個年代,杜中宵前世,在交通不發達的時候,也不過以縣劃分市場。
此次夏竦查訪的,其實是杜中宵是個什么官。能力自不必說,用一個月的時間完稅,是夏竦遇到的第一能吏。關鍵就是做到這一點,用的什么手段。如果真不刻剝百姓就做到,前途無量。看過了營田務的情形,夏竦已經有點信杜中宵超出自己的估計,真是不盤剝百姓就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