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展廳回來,再次用茶,杜中宵在夏竦眼中已經完全不同了。此人出身小戶人家,在官場上做事顯得有些笨拙,但政績是實打實的,實在是難得的能吏。
公吏去準備接風的筵席,夏竦問杜中宵:“知縣,除了我們看過的地方,營田務還有哪些地方,是與其他地方不同,值得一看的?”
杜中宵想了一下,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治下的地方,當然處處都跟其他地方不一樣。到底是多了一千年的見識,點子無數,手中有權,那還不翻出許多花樣來。但值得夏竦看的,一時想不起來。
過了好一會,杜中宵才道:“回相公,最近朝廷勸學。州里重建州學,也命縣里立縣學。下官依相公吩咐,除了在縣里選址,正在建縣學、請名師之外,又在營田務和公社各建一處學校,教些頑童認幾個字,再教書算、器作等等知識。不指望他們應舉考時士,只想讀幾本圣賢書,淳樸風俗,再學些能夠糊口的本事。營田務大多家才余財,這學校已經辦了起來,相公要不要前去看看?”
夏竦點頭:“好,此是好事,我們吃過飲一起前去。”
營田務的學校離著衙門不遠,是一排五間大磚瓦房,帶著一個大院子,比一般人家闊氣得多。到今年營田務專門建了一處磚瓦窯,用煤燒制磚瓦,好多建筑都是用里面燒出來的磚瓦制成的。
二三十個孩童在兩間課室里,一間在教《千字文》,另一間在教書算,噼哩啪啦打算盤。
夏竦和杜中宵等人進入院子,見院子空曠,四周種了些菽豆谷子之關,伴著零星花草。
杜中宵對夏竦道:“這些菽豆粟米,是學生幫著老師種的,秋天收了算作束脩。除此之外,由營田務撥付教師錢米,以為酬勞。”
夏竦點了點頭:“不錯,鄉間先生辛苦清貧,多補他們一些錢物也是應該。”
此時不管是鄉間還是城里,中上等人家的人多認識幾個字,但真正讀詩書的不多。啟蒙先生和教詩書的先生是兩回事,前者很多地方都有,后者就很罕見了。鄉間啟蒙先生報酬不高,無非收些糧米,多自己還要種地。營田務的這所學校里,教書的人實際已經脫產了,待遇遠不是鄉間先生可比的。
《千字文》之類沒什么好看,夏竦帶人到了另一間教書算的教室外,站著聽里面講什么。
聽了一會,對身邊的杜中宵道:“衙門組織教人書算,這還是第一次見到。知縣,不知從哪里選出這些學生?教會了之后,要做人吏么?”
杜中宵拱手:“回相公,都是營田務屬下各村的孩子,年齡合適,家里父母送來,便就入學。學個一兩年,有天分的繼續留在這里,不愿學或實在學不會的,就回家去了。以后干什么,衙門就不管了,終究是讓小民學樣手藝,將來有用。書算處處有用,不拘做人吏,好多店鋪主管也是要的。卑職聽說江南人多習書算,那里人吏都是自愿投充。西北之民便就不習此術,那里書算之吏是為重役,尤重于衙前。百姓中習此術的人多了,不管于官于民,總是好事。”
夏竦點了點頭,又聽了一會,并無特異之處,便就沒進教室。四處看了一圈,便就離去。
依杜中宵的想法,這是獨立于州學縣學之外的另一教育體系,以實用技術為主。除了教人讀書認字之外,還要教書算,甚至以后還要教機械知識,各種各樣的專業知識,相當于技校。這些技校跟廣布天下的場務結合起來,提供工業發展初期需要的人才。至于國家層面的大學研究之類,不是他現在想的。
杜中宵前世是風云變幻的時代,不管是社會面貌還是各種制度,都是飛速變化。杜中宵學到的一點就是,不要妄想什么萬世一系的制度可以解決問題,一切從實際出發,以實用為主,理順生產關系促進生產力的發展。發展中會出現問題,也會解決問題,不抱殘守缺,總會有解決問題的辦法。營田務如此,永城的公社如此,適用于此一時一地,以后發展起來之后怎么樣,就不是杜中宵考慮的問題了。
夏竦是對這些沒有興趣,在他眼里,興學就是興圣人之學,杜中宵建這什么村學,夏竦不反對,但實在想不出什么意義,看過就算了。
眾人回到官坐好,因天氣炎熱,公人上冰水,讓眾人飲用。
夏竦道:“我正感寒冷難當,要多加些衣服,怎么還上冰水來?快快取去,換熱茶上來!”
公人偷眼看杜中宵,杜中宵微微搖頭,示意公人遵從夏竦吩咐,換熱茶上來。
夏竦崇道,喜食丹藥,身體古怪得怕冷。現在正是一年最熱的時候,杜中宵等人穿著單衣,尤大漢淋漓,夏竦卻還穿著夾襖,極是古怪。
換了熱茶上來,夏竦喝了一口,吐口氣道:“出去走這一遭,太陽底下還不覺得,一回到屋子,便就陰冷難當。喝這一口熱茶,才覺得好了一些。”
眾人不語,強忍著身上的汗水,慢慢喝茶。
正在這時一個人吏拿邸報進來,交予杜中宵道:“知縣,今日邸報到縣,程縣尉命人快馬送到。”
杜中宵拿邸報在手,隨手翻看。夏竦隨口問道:“朝廷里面有什么重要事情嗎?”
杜中宵本不在意,不想看邸報第一段,就是參知政事范仲淹堅請外任,為陜西、河東宣撫使。怔了一會,才對夏竦道:“相公,中書范參政,出為陜西、河東宣撫使——”
夏竦一聽,猛地站了起來,道:“拿來我看!”
杜中宵把邸報交過去,口中喃喃道:“還有富相公,堅辭樞密副使,欲宣撫河北——”
此次新政,核心人物就是范仲淹和富弼,韓琦實際相對邊緣化。也正因為如此,慶歷新政失敗,韓琦受到的影響較小。反對慶歷新政的人,也很少把予頭指向韓琦。
夏竦把邸報看過,冷笑一聲:“范、富二相公,糾結臺諫歐陽修、蔡襄之流,互為朋黨,結黨營私擾亂朝政。這幾年來,其黨徒充斥要職,人莫敢言。又派其黨羽察訪諸路,構陷官員,令人人自危。賴圣上英明,終于識破奸賊詭計,斥出朝去,實是天下之喜!”
杜中宵等人目瞪口呆,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朝中大佬們斗法,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都說不清,杜中宵哪里敢說一個字?此次新政,不管是支持者還是反對者,都不是清白分明。誰是誰非,看你以什么立場以什么為標準來看。朋黨是朝廷所禁,偏偏歐陽修就公開寫《朋黨論》,別人能怎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