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罷了飯,香布坐在帳外,看著西邊漸漸落下的太陽,一個人出神。他是首領,個人的財產總是比別人多一些,內附之后,在火山軍租了一處小宅子,安排家人住在那里,自己一個人在這里做工。將來是在火山軍安家,還是跟別人一樣,編入營田務蓋房種田,還沒有想好。軍城雖然繁華,他這種在山里住慣了的人卻處處覺得不習慣,不如種田。
兩個香布的族人從帳后轉過來,行個禮道:“頭人,看天色尚早,怎么一個人在這里發呆?
香布道:“反正無事,在這里歇歇身子。對了,你們要去看什么?”
年紀輕一些的道:“我們好不容易從山里搬出來,當然要見識一下山外的繁華。聽說那邊大樹下開的酒館,賣的酒極是有力氣,我們過去飲兩碗。再說這幾日只是喝湯,雖然勉強有些肉味,卻總覺嘴里得缺了些什么。他們那里有煮好的肉,也吃兩塊。”
香布聽了,一下從地上蹦起來,高聲道:“你們怎么如此不學好,就想著酒肉!我們此次出山,可是牛羊全部的身家都賣掉了,要重新置辦家業,處處用錢!你看那些南邊來的漢人,收了工,哪個不為自己做活計?有的到外邊挖藥材,有的打獵剝皮子,將來都是可以換錢的!”
兩人聽了笑道:“頭人說的這么嚇人,怎么就不學好了。我們在這里做工,除了管吃管住,每日里還有十文工錢。這錢賺了不就是花的么?我們花的工錢,又不花家里積蓄。”
說完,便就告辭,假意聽了香布的話回住處,其實徑直向酒館那里去了。
在山里的時候,大家住在一起,放牧要一起遷徒,一起居住,大家都聽香布的話。現在出山,雖然名義上還是一族,但各過各的生活,有的人香布已經管不住了。
看著兩人的身影,香布連連嘆氣。蕃人就是這一樣不好,手里留不住錢。一有幾個錢,便就要喝酒吃肉,甚至賭錢胡來。好在杜中宵對賭錢一向管得嚴,他們只能吃吃喝喝。來做工之前,香布特意每家每戶吩咐,所有的積蓄都放在家里,做工的人只帶些口糧,一分錢都不能帶,卻沒想到他們還能花工錢。
工錢十日一結,這些人昨日領了百十文錢,早就按捺不住,酒館那里極其熱鬧。還有那些更不成器的,根本等不到發工錢,早在酒館那里賒酒,錢不得到手。
嘆了一會氣,香布站起身來,向酒館那里走去。不管還有多少人聽自己的,能勸一個是一個。一樣是做工的,漢人就很少聚到酒館那里,下了工,找獵打漁干什么的都有。他們就是要喝酒,也會從酒館買酒回去,自己整治些鮮魚野味,開開心心吃一餐。
酒館是依著一棵大樹搭的帳篷,火山軍的一個衙前雇了幾個小廝,在這里賣些酒肉。酒是官酒樓里釀出來的,性烈無比,肉是每日殺的羊肉,供給了官員將領,剩下的在這里發賣。而羊頭羊蹄,都被酒館鹵了,用來下酒。每到夜晚,這里便人聲鼎沸,熱鬧無比。
還沒到帳篷邊,香布便就看到兩個自己的族人站在外面,靠著大樹,一人端了一個酒碗,開開心心地喝酒。這一碗酒便就五文錢,一個口滑,一天的工錢就沒有了。
看著搖頭,香布心里不由有些埋怨杜中宵。好好的招人開地就是了,為何要在這里開酒館。這里的百姓蕃人居多,哪里受得了這種誘惑,賺點錢全送到這里來了。
杜中宵也是沒辦法,他手中現錢不足,為了爭取人心,還堅持發工錢,只能開個酒館,把發出去的錢再收回來。有了這一個小酒館,就可以用少量的現錢流轉,維持住這里的經濟小循環。
對于統治者和組織者來說,這些事業不能簡單地用投入了多少錢來算,操作得當,不多的錢也可以獲得較大的效果。比如火山軍這種邊地駐軍眾多,朝廷每年投入的錢糧是個天文數字。但如果地方官操作得當,可以借這些錢來活躍經濟,從而借勢把地方發展起來。
兩個喝酒的漢子看見香布過來,一起轉過臉去,只裝作沒看見。香布只能搖頭,又能如何?
作為首領,香布要考慮全族的利益,堅定支持的,是那些沒有來做工守家的人。這些來做工的,都是青壯,一下子到了花花世界里,根本就管不住自己。錢是他們自己掙來的,香布像個煩人的婆婆,天天告訴他們不能做這個,不能做那個,沒幾天所有的人都煩了。
進了帳篷,就見到中間坐了一個大漢,手中端了碗酒,高談闊論,周圍的人紛紛附和。
這是保節軍的一個都頭,名為史開城,為在這里墾田的廂軍將領之一。此次在這里開荒墾田,杜中宵調集了壯城指揮全部,外加保節一都,配從南部征集來的鄉兵,共計近八百人參與。他們的任務是開墾荒地,在開出來的地里種上小麥,并整修溝渠道路,等到后續定居這里的移民接收。
此時邊地墾田,多是劃出地域,招募弓箭手射種。弓箭手不交賦稅,自帶弓箭馬匹為鄉兵,是蕃兵體系的一部分。可想而知,真正符合弓箭手要求的人戶并不多,墾荒要么有地招不來人,要么只能放低要求,弓箭手有名無實。杜中宵去掉了弓箭手的要求,單純就是招人種地,該交稅交稅,兼作勞役,一如當年在永城縣時。鄉兵則行招募制,用營田務的錢糧養兵,單獨編列。
保節軍只來了一都,都頭史開城自視甚高,自己是戰兵,跟壯城指揮那些挖溝建房子的不一樣,平時跟壯城軍的將領說不到一塊去。沒事的時候,他寧愿到這小酒館里,跟這些酒客吹牛。
見到香布進來,衙前呂海眼睛一亮,急忙迎上來道:“今日什么風,把首領吹到這里?”
香布看了看四周,自己的族人倒有一小半在這里,見到香布各自低頭不說話。
勉強笑了笑,香布對呂海道:“今日無事,到節級這里來飲杯酒。”
呂海忙讓小廝端了一碗酒來,又吩咐端了一盤肉,口中道:“這是軍城出的好酒,最是有力氣,再是好漢,兩大碗也就倒了,首領嘗一嘗。肉是上好羊肉,也吃兩塊。”
香布接了酒,搖搖頭:“我一個窮苦的山里人,哪里有錢吃肉?節級且端回去。”
呂海聽了大笑:“首領何必在我這里哭窮?誰不知道你前些日子賣給衙門十幾匹好馬,到手多少錢財!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手中有錢,首領便就該吃些好的,喝些好的。”
香布急忙道:“節級不要聽人亂說,我是獻給朝廷十幾匹好馬,錢卻沒有到手一文,要到軍城去才能領賞賜。再者說了,那十幾匹馬,是我全家衣食,將來衣食全靠它們了。”
在場的酒客一起大笑,都說香布吝嗇。蕃人內附,官府按慣例都會分給田地,甚至給種子農具,賣馬的錢是白來的。其他的番人,遇到這種好事,哪個不是大魚大肉痛快吃上些日子,偏香布不同。
史開城看著香布,高聲道:“你這蠻子有意思,比漢人還會盤算日子,難得。這肉便就吃了,當作我今日請你。你們天天放牧牛羊,平日卻不得吃肉,可憐。”
香布謝過史天城,本有心叫族人一起過來吃,見人人尷尬,只好算了。
史開城道:“聽說你族里到這里做工的,也有數十人,你這個首領手下兵馬,也近一都了。一般是督人做工,你看看我,每日里在這里酒肉不缺,哪似你這般小氣。”
香布陪著笑道:“我哪里比得了都頭,你們都是有俸祿的,不愁錢用。我們這些人,平日里若得了一枚銅錢,恨不得掰成幾瓣來花。比不得,比不得。”
說完,對那幾個低著頭的族人道:“我們離了山里,到平地依托朝廷,以后要建房子,要采買日常用的一應物事,不知多少花錢的地方。你們,唉,不要天天泡在這里。偶爾嘴里饞了,過來照顧一下節級生意,自是應該。但沒事的時候,也跟其他人學學,好好做生活。這幾日我見幾個南邊來的漢人,下工之后都到河邊去割柳枝,編成筐簍,極是精致。那些手藝,你們學學多好!”
史天城聽了大笑:“你這蠻子有意思,肯如此教導族人,委實不一樣!來,我敬你一碗酒!”
香布與史開城喝了一碗酒,心中有些惶恐。他帶著族人出山,不是貪圖眼前這點好處,而是要讓族人開始新的生活。跟平地的漢人一樣種地,一樣養家禽家畜,衣食富足。沒想到出了山,族人的所作所為跟自己想的一點也不一樣,還越來越不服管束,讓他著實有些無奈。
史開城和潘海等人只是看著有趣,這些蕃人剛從大山里出來,做的事情讓人覺得新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