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城頭,看著城外那一片燈火通明的地方,杜中宵對身邊的張岊道:“部署,那一邊的賭場魚龍混雜,千萬約束屬下,不可到那里去,以免惹上事端。管那里的吳都頭,原是在晉州捕盜有功,特意調來這里的。這人久在江湖廝混,知道那些齷齪手段。這種人,做事能干,但為人信不過,部署千萬看緊些。”
張岊點頭同意。他在軍中多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見得多了,杜中宵建處賭場,也不意外。當年夏竦任陜西路經略使的時候,還在軍中蓄妓呢。不過對于士卒來說,賭場太過兇險,要嚴厲約束不許他們到那里去。賭得狠了,欠下賭債就擾亂軍心。
嘆了口氣,杜中宵道:“唐龍鎮這里,現在生意繁榮,每日過手的錢以萬貫計。這些錢,全靠這個地方特殊,與草原和西域溝通有無。生意做起來,賭場那邊的東西就難免有,避不開的。我已著令城中商會,盡量約束中原來的商人不去那里,有實在做死的也沒有辦法了。建那處賭場,并不是為了賺錢,也不是迎合來的商人們,而是吸引北地的富貴員外。這一點謹記,不要毒害了自己人。”
這話杜中宵多次向張岊提過,張岊明白杜中宵的意思。什么富人多了就要有賭場這些,那中原的大城市怎么沒賭場?還是因為這個地方特殊,為了吸引北邊的人。要吸引北邊的富人來,唐龍鎮這里的消費就要窮奢極欲,讓這里成為周圍的銷金窟。
中原商人到這里,大多都是有組織的,而且很多是被派到這里做生意的。商業發展,不能只靠商人鉆營,真正有用的是發達的物流,和方便的金錢往來。唐龍鎮有柜坊,中原商人不必帶大量現金。貨物從唐龍鎮起運,到火山軍有固定的車隊,現在一直延伸到府州。商人完全可以派人來,在這里買了貨物,自己住在火山軍和府州收貨即可。以后有了實力,這條貨運線會延伸到并州,一直到洛陽、開封。
唐龍鎮這里的消費業,是為北邊來的商人準備的。給中原商人的,則是便利的經商環境,發達便捷的金融和物流體系。取其利而防其害,不然杜中宵做的這些,朝中必然有意見。
對于官府來說,賭場才能賺多少錢?大規模的商業才是根本。
看了看城內,已經比前些日子冷清了許多,就連飲食業也有很多搬到了城外。人就是這樣喜歡湊熱鬧,越是嘈雜的地方,越是吸引他們。
站了一會,杜中宵又道:“部署,明日我便就回火山軍,處置政務。以后我和部署,兩人在這里輪換,以一月為期,如何?”
張岊道:“便依知軍。說實話,我在這里待了半年,著實有些膩了。還有這種地方,軍兵不能夠久待。從明日開始,要一都一都輪換。不然,我防得再嚴,也難保部下不出亂子。”
杜中宵笑著點頭:“好,便是這樣。還有,這里軍紀比內地更嚴,不能讓士卒沒有好處,不然哪個還愿意來?以后來這里守城的,每月給五百文賞錢,也不夸待了他們。”
“如此最好!這里地處蕃地,城中又有無數誘惑,自當賞罰分明。衙門拿出幾百貫錢來,可以省卻許多是非,是好事。管軍,有時不必在意這些小錢!”
聽了張岊的話,杜中宵苦笑著搖頭:“部署,一個月幾百貫,可不是小錢。若是沒有唐龍鎮,甚至沒有柜坊,這錢火山軍是拿不出來的。”
張岊也笑。一個月幾百貫,半年前他也不敢想。
城外的一處酒館里,馮原和幾個蕃商坐在棚子下,吹著夜風,分外涼爽。
一個蕃商重重把碗放在桌子上,口中道:“好酒!好肉!來,快快滿上!”
馮原給客人倒上酒,口中道:“哥哥,這里酒肉盡有,慢用。”
那客人拿起桌上的一大串烤的羊肉,撕下一塊吃了,嚼著道:“這肉分外香,里面又嫩,我們那里便就烤不出來。唐龍鎮這里,真是處好地方。”
馮原道:“哥哥,這肉串烤時抹了油,又加了安息茴香,價錢不菲,自然好吃。”
陪著幾位客人吃了幾串肉,又喝了兩碗酒,馮原道:“幾位哥哥,唐龍鎮這里如何?”
幾個人一起點頭:“好,好,我們活了幾十年,還沒有見過如此繁華之地。說也奇怪,前幾年我們來過唐龍鎮,那時并沒有如此熱鬧。”
馮原道:“來守順你們都熟識,沒什么見識,當然建不出如此繁華之地。”
幾個人一起笑,一個道:“來守順那廝,若是見到自己地方變成這樣,腸子都要悔青!”
說了幾句閑話,馮原認真地道:“幾位哥哥,只要你們以后有羊毛賣給我,賺了大錢,唐龍鎮這里想來就來。此地繁花,玩上些日子,才不枉此生。”
先前那個說話的拍了拍馮原的肩膀:“員外安心。羊毛這種東西,我們那里所在多有,只要你肯下本錢,多少都能買來。向南橫山數百里之地,到處都是放羊的。”
馮原小心地道:“只怕販運不便——”
那人大笑:“駐黃河對面的乙靈紀太尉是我同族的哥哥,小時一起長大的,有什么不便?只要你讓我有錢賺,以后多少羊毛都賣與你。不過,你拿什么買我的?橫山有榷場,不要拿茶絹胡弄我!”
馮原微微一笑,從身上取出一塊呢絨,放到那人的手里:“便用此物來換如何?”
那人用手一摸,眼睛立即亮了起來。黨項不缺羊毛,但紡織手藝粗糙,大多都是粗毛短褐,最精細的也就是氈毯,在這一帶根本沒有競爭力。這呢絨是火山軍最近制出來的,極是柔軟,摸著手感不下于絲綢。呢絨是可以制冬衣的,這種手感的織物,在黨項價比黃金了。
摸了一會,那人假笑著問馮原:“員外,多少斤羊毛換這樣一匹布?”
馮原笑著搖了搖頭:“哥哥是個識貨的人,何必說假話?我們不必爭論價錢,就按著唐龍鎮里的市價,你賣給我羊毛,我拿此物換與你。哥哥帶著回到西境,價錢增數倍不止。”
那人看著馮原,猛地沉下臉來。兩人對視一會,突然展顏一笑,指著馮原道:“員外,你這個人有意思,可以一交!市價就市價,但你要保證,我的羊毛運來,要立即收購!”
馮原緩緩點了點頭:“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哥哥的羊毛運來,我的呢絨雙手送上!”
羊毛分許多檔次,唐龍鎮這里的毛比較粗,不易織高檔的織物。但這里有一點好,養的山羊多。山羊產羊絨,雖然采收困難,處理麻煩,織出來的織物卻細膩無比。特別是黨項那一邊,山羊格外多,他們又不會織成衣物,牧民根本不采收。
馮原跟這幾個黨項人接上頭,為的就是他們手中的羊絨。把羊絨攙在細羊毛里,出來的織物格外細膩。雖然比不了后世的羊絨衫,在這個時代,已經是最高檔的織物了,價錢還貴于絲綢。
西域跟中原貿易,一直是賣出貨物,流入貨幣。除了作為東西方中轉的地利,還有就是他們精細的織造技術。比絲綢和布那里比不了中原,羊毛織物的技術可比中原強多了。有了西域來的匠人,火山軍的羊毛紡織產量和質量都上了一個臺階,對羊毛的需求一下大了許多。
對于馮原來說,僅北邊契丹的商人已經不夠了,動了一番心思,終于跟黨項人接上了頭。唐龍鎮和黨項之間,是數百里無人把守的空白地帶,商人走私比契丹還容易。黨項的生產更落后,雖然羊多,但多數羊毛沒有用處,根本不剪。為了羊剪了也隨手扔掉,無處可賣,與馮原一拍即合。
來的這幾個商人,多跟黨項在附近的駐軍將領有關系,一般人也做不來這生意。領頭名為五斤,是對面黨項守將乙靈紀的同族,尤為難纏。
用過了酒肉,五斤摸了摸肚子,呵呵一笑,對馮原道:“聽說那里可以賭錢耍子。員外,我們進去玩一會,贏幾貫錢,到那邊找個小娘子睡覺。”
馮原急忙搖手:“可使不得!我自小不會賭,怎么敢進那種地方?那里面是銷金窟,多少錢帶進去也不夠。玩不了一會,便就兩手空空出來!”
五斤道:“怕什么!我自小賭大,從來不輸!”
馮原無論如何不肯。他又不是傻子,進去了必然自己掏錢,讓這幾個人賭。他有多少錢,夠這幾個人揮霍的?賭桌上面,一堆錢放上去,眨眼就沒有了。
見馮原執意不肯,五斤無奈,只好道:“既然員外不賭,那便罷了。只是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我們的身上沒有帶現錢,不如這樣,哥哥拿幾貫錢來,我們進去隨便玩一會。”
馮原本想說,賭場里面一應俱全,不管你用什么,都能給你換成現錢。再想一想,這幾個人是擺明了要占自己便宜,還是算了。
拿出一貫錢道:“來得匆忙,我身上也沒多少現錢。這一貫哥哥拿去,不要嫌少。”
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