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八,冬至,從京城到各地,所有官員早早焚香沐浴。京城百官隨皇帝出南門郊祀,稱為南郊,三年一次。地方官員則到各官方寺廟,一起祭祀。
南郊之后慣例推恩,天下所有官員一起升官,是個皆大歡喜的日子。很多不得志的官員,正常的升官渠道被堵死,就等著三年一次的南郊升個一官半職,格外興奮。還有很多杜中宵這種,前邊該升的時候沒升,等著南郊的時候多升幾階的官員。這是個普天同慶的日子,對官員來說,比春節隆重得多。
天未亮,貝州知州張得一便與新任提點刑獄田京一起,帶著通判董元亨、兵馬都監田斌,以及判官李浩等一眾幕職官,還有附廓的清河縣令齊開以下官員,前往城南的天慶觀。
城中宣毅軍軍營,王則全身披掛,駐著一把大刀,坐在軍帳中間。宣毅軍指揮使曹制帶著一眾軍將頭目,簇擁在王則的身后,既興奮又緊張。
宣毅軍是慶歷元年在京東、淮南、兩浙和江東路設立,后推行于各路的護糧禁軍。他們屬于禁軍序列,但分駐各地,做著廂軍的活。這支軍隊自設立之時起,便就麻煩不斷。職責護糧,受地方管轄,經常因為運糧超期之類的事情,受到責罰。加上俸祿發放不及時,久不訓練,管理不善,人心渙散,這幾年不知鬧出了多少亂子。前幾年沂州王倫之亂,縱橫兩淮數十州,也是從宣毅軍鬧起來的。
宋朝軍隊里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就是一方便階級制森嚴,在制度上,營級指揮使對屬下有絕對的權力,一言可決屬下生死。另一方面,除了一部分精銳的三衙直屬禁軍,大部分軍隊的軍官難以建立對自己部隊的權威,帶有濃厚的五代遺風,經常成為部下的傀儡。
貝州的宣毅軍便是如此,王則只是一個小校,但由于是本州彌勒教的香主,黨羽眾多,在軍營里說一不二。就連指揮使曹制,也對他言聽計從。王則說今日起事,宣毅軍無一人反對,大部人心里,想的都是大事功成,自己是從龍功臣,會得到什么好處。
這種軍隊鬧事,都是一窩蜂。有人帶頭,就群起響應,一片混亂。如果碰到手段高明的知州,只要處置幾個首腦,其他人就做縮頭烏龜,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依然當兵吃糧。
可惜本州知州張得一沒有這個本事,他既沒有提前發現宣毅軍要作亂的征兆,也沒有處置這種事情的膽識與手段。張得一恩蔭出仕,父親張耆對太后劉娥有恩,備加榮寵,太子太師致仕,現居京城。張耆有兒子二十多個,張得一并不突出,并不受朝廷的賞識。
王則平時喝酒使氣,是個街頭混混,但到了這個時候,卻分外沉得住氣。看著賬外,一聲不吭。
日上三竿,正在曹制等人不耐煩的時候,張巒從外面快步進來,向王則叉手:“見過香主!”
王則沉聲道:“現在官衙內如何?可曾取到鎖匙?”
張巒從懷中取出一把鑰匙道:“幸不辱使命,取到了甲仗庫的鑰匙。只是軍資庫的鑰匙在通判董元亨身上,他為人謹慎,用盡手段也沒有辦法。”
王則道:“有甲仗庫的就足夠了!到時取了兵器,占了州城,還怕取不來!——其他兄弟怎樣?”
張巒道:“卜吉兄弟一早便就到了保驍捷軍營,單等我們這邊舉事,開了甲杖庫,他們便響應!”
“好,乘狗官們去天慶官,衙門無人把守,我們此時不舉事,還待何時?隨我先去開了甲杖庫,取了刀兵器甲,殺了狗官,占了城池!只要我們守住貝州,消息傳出去,周邊的齊、德等州,必然會紛紛響應。到時天下大亂,我們殺入開封府,奪了趙家的天下!到時,你們都是開國重臣,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聚在帳里的人等的就是這句話,紛紛叫好,呼聲震天。
指揮使曹制到底是當官的人,會看眼色,第一個上前跪在王則面前,高呼道:“屬下參見大王!”
王則雙手扶曹制起來,道:“指使,我們同甘共苦,只可兄弟相稱,不必行此大禮。”
曹制哪肯起來,口中道:“大王上應天命,下合人心,帶我等兄弟舉大事,開一新世界。天下不可一日無主,趙家天命已盡,大王不稱孤道寡,何以安人心!”
張巒見了,急忙跪在地上,與曹制一起,讓王則先登王位,以正名分。
他們這些人準備已久,國號年號這些早就商量定了。王則見人心可用,也不推辭,當下自封為東平郡王,國號安陽,改年號為得圣。
張巒起來,對王則道:“大王,我們今日舉事,其實正合天意。古時已冬至為年,是為元旦,春秋云:‘王正月’,新王即位為正月,以為開元。大王今日即位,與我們先前商量的一般,只是古禮而已。”
王則聽了大喜,對張巒道:“你飽讀詩書,又熟悉衙門事務,便是我的宰相!”
張巒大喜,急忙向王則謝恩。
王則又對曹制道:“指使,你依舊領宣毅軍士卒,為步軍都指揮使,三衙太尉,為步帥!”
這官比張巒的宰相顯得低了些,不過好在是武將極任,勉強可以接受,曹制也謝了恩。
安撫了眾人,王則帶了宣毅軍一眾官兵,浩浩蕩匯出了軍營,一路向州衙而去。先到后面開了甲杖庫,給眾人分發了兵器盔甲,派人占了州衙,便向天慶觀而來。
城中的官兵,除了訓練和出外執行任務,平時兵器都是收在甲杖庫里。手里有了刀,這些人的膽子就大了起來,抬首挺胸,沿著州城大街,向天慶觀去。
貝州雖然不是大州,但位于河北路,是抵擋契丹的前線,甲杖庫存的兵器甚多。王則分派黨羽,凡是彌勒教眾,都可以前來領取兵器。
天慶觀里,張得一和田京正與一眾官員一起,焚香祭拜。一個吏人慌慌張張,快步跑來。
張得一看見,厲聲道:“這種時候,何人敢擅自亂闖!來人,與我拖出去亂棍打死!”
那吏人通地跪到地上:“官人,大事不好,城中王則與一眾軍賊做亂,占了州衙,正向這里來了!”
田京嚇了一跳,急忙止住張得一,讓那吏人起來,詳細問怎么回事。
聽了吏人的話,一眾官員都怔住,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城中只有宣毅軍和保驍捷軍,其他廂軍差役都不堪戰斗。宣毅軍都隨著王則起事作亂,情況已經相當危急。
想了一會,張得一道:“為今之計,沒有別的辦法了。田都監,你帶屬下士卒,對擋住亂軍,我現在就到保驍捷軍營去,調那里的士卒平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