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引的風波很快平息下去。雖然百姓仍然有疑慮,有錢就存儲蓄所,終能夠很快接受,市面上的店鋪也正常營業。河曲路大多都是外來人口,一切仰賴于官府,相對其他地方比較容易管束。
七月流火,一入七月,天氣迅速涼了下來。勝州在北地,夏天炎熱的天氣,來得快也去得快。
中旬,知諫院范鎮為體量安撫使,來河曲路巡視。體量安撫使是個臨時差遣,地方有天災人禍,朝廷派大臣體量安撫。了解民心,察舉官吏,天災時兼救災賑民。
河曲路是新拓之地,自然該派體量安撫使來,了解地方情況。
這日一早,杜中宵便帶了勝州官員,到車站迎接范鎮。當年自己落魄的時候,為小人所欺,范鎮做知縣,幫了自己大忙。這份恩情不容易,杜中宵一直記在心里。
下了火車,隨從準備儀仗。范鎮一眼看見杜中宵帶人在那里,急忙快步上前,不用儀仗,到了杜中宵面前拱手:“節帥是一路帥臣,總一路生死,何等威柄!親自來迎,我如何擔待得起!”
杜中宵回禮:“舍人客氣了。在公,舍人奉朝旨安撫地方,我焉能不迎。在私,我未登第時,偶遇困厄,全靠舍人仁心幫扶,才有了今日。當日之恩,沒齒難忘!”
范鎮忙道不敢,與周圍的官員相見了,由杜中宵陪著,回勝州城里去。
到了城門前,看勝州城建得極是高大難偉,范鎮道:“聽來過勝州的官員說,新城雄壯,堪稱塞外第一城。今日一見,果然如此。節帥拓地千里,筑城而守,解子孫憂,足與古之名將并列。”
杜中宵連稱客氣,引范鎮入城,到了帥府。如果是其他人,應該是簽判陳希亮帶官吏去迎接,入城之后范鎮到帥府拜見杜中宵。即使驛館沒建,也應該是在州衙招待范鎮,住在那里。因為有當年范鎮為臨穎知縣時的故交,杜中宵親自迎進城來,帥府款待,是特別禮遇。
到客廳里用了茶,一眾官吏寒喧一番,見天時還早,便各自離去。到了晚上,杜中宵設宴為范鎮接風洗塵,他們再過來。有了火車,隨著交通方式的變化,很多禮儀也跟著變了。
飲了一會茶,聊過閑話,范鎮道:“此次我來河曲路,除了宣撫地方之外,圣上和宰相還有事情托我與節帥相商。明日我要去沙州,把河曲路走遍,與節帥相處時間不多。現在商量,莫嫌我冒昧。”
杜中宵道:“舍人不需與客套,有話直說就是。在河曲路,凡有吩咐,必定做到!”
范鎮道聲不敢,道:“前些日子節帥上章,鐵路修到河州之后,要一路修到黑水城去。并且要升黑水城為居延縣,增加駐軍,以窺西域,兵臨高昌國。以朝廷財力,鐵路修到黑水城的物資供應不難,河曲路又有人力,此事易辦。節帥手中三萬兵,便連敗契丹、黨項,拓地千里。現在手握十六萬大軍,全部整訓完畢,威加西域也不讓人意外。只是有一樁,契丹未滅,幽云未復,興靈依然在黨項手中。此時不全力對付契丹和黨項,而兵臨萬里之遙的西域,圣上和宰相著實難解。”
杜中宵想了想,道:“如此做有幾條理由,我一一講給舍人聽,回復朝廷。其一,前一戰雖然敗了契丹和黨項,卻未傷他們筋骨,不容小覷。要對黨項進行滅國之戰,非有數十萬大軍不可。上次他們吃了一次虧,這幾個月全力鑄炮,筑堅城而守。等到河曲路的兵馬整訓完畢,黨項山河關一帶的長城也就建好了。依托堅城,又有火炮,攻城可不是容易的事。南邊的鎮戎軍也是一樣,等到新軍編成,軍中的火炮火槍齊全,靈州也就是現在樣子了。所以要對黨項開戰,朝廷非要準備幾年不可。對黨項尤如此,更何況是更強的契丹呢。黨項傾國之后不過三五十萬,戰兵不足二十萬,契丹卻可輕松集結百萬兵,精銳戰兵數十萬。除非全國兵馬都整訓一遍,滅了黨項之后,才能夠對契丹用兵。不然,就有風險。大宋對黨項和契丹有絕對優勢的時候,何必行險呢?”
“西域則不同。地方雖然廣大,人口卻只是聚集在幾個綠州,人戶并不多。人不多,兵馬自然也就不多。便如高昌國,有一兩萬兵馬,便足可壓服。鐵路修到了黑水城后,駐扎兩三萬兵,即使本朝無意于西域諸國,諸國必然防我。與其他防我,不如讓他不敢防,以使商路通暢。”
“其三,高昌本漢地,沒唐之故土。天下混一,豈能舍此不顧?回鶻未西遷之前,那里本來多是漢人,人人心懷故土。回鶻西來,雖然漢人不似以前那么多,還是占多數的。現在的高昌國,早已經不是從前的高昌國了,其人多自稱為西州。高昌國的百姓、大臣和王室,俱是漢人大族。現在的西州,王室大臣多是回鶻人。朝廷入高昌,可謂吊民伐罪,拯救廝民。”
“其四,自順化渡一戰,朝廷建河曲路,人人皆知。數月已經過去了,不見高昌回鶻使節,不見他們向朝廷稱臣。無非原來向契丹稱臣,現在坐觀成敗。還有一點,其境內百姓多為漢人,遠隔萬里也就罷了,朝廷到了黑水城,黑鶻人豈能安臥?朝廷兵威不到,他們怕漢人百姓有異心,只會加倍欺壓提防。”
“最后一點,當然是人心。先取西域,實際是先易后難。契丹、黨項、西域,離著朝廷最近的地方反而人心最不心向朝廷,幽云百姓朝廷視之為子民,他們自己可沒有這個覺悟。黨項稍遠,反而不管漢民番民,心向朝廷的人多一些。西域最遠,反而那里的漢人心懷故土,視中原如棄兒之望慈母。”
“有什么辦法?大唐強盛時,遷異族入河曲、入幽燕,中原以北,皆為胡人牧馬地。大唐中衰,各族紛起,漢人流離。這些地方離著中原近,能跑的就跑回中原來了,不能跑的,很多化漢為胡了。反是西域孤懸萬里之外,那里的漢人想遷回故土不可得,只能在那里居住下來。以百姓人心論,是西域的百姓最向朝廷,河西次之,興靈又次之,橫山一帶根本就沒多少漢人。幽云漢人雖多,自安祿山之亂,便就割據在外。五代興替,多借幽云、河東兵馬縱橫天下。以前朝廷兵威不振,這里的漢人還瞧不起中原人呢。最簡單的看姓名,幽云十六州的漢人,許多以胡名為榮,自己放棄了自己的漢人姓氏。反倒是河西和西域的漢人,不棄本姓,哪怕從了胡俗,也多有以姓為族稱的,這就是人心向背。”
“有了鐵路,遠的地方未必遠,近的地方也未必近。與其用道路遠近定討伐次序,不由用人心遠近來定,由近及遠。重回西域,解民于倒懸,河西數郡可不戰而下。”
晚唐五代是個很特殊的時期,不是敵自外面來,而是從中心爆的。最核心的地區,藩鎮割據,發展成五代十國。稍微外圍,由于遷入大量異族,一部分加入了中原地區的軍閥爭戰,還有一部分,則向西向北遷徒。從中原附近擴展出去的,是番胡,沖擊的邊疆地區,反而是漢人為主。
除宋朝境內,幽云不論,離著宋朝越近的地方,漢人越少。向西離著宋朝越遠的地方,反而漢人越多。最典型的是高昌國,那里依然是漢人占多數,卻處在回鶻統治之下。占統治地位的回鶻人,就是從河西地區西遷的。河曲這一帶遷入了太多族群,靠近河東路的,加入了河東軍閥。不靠近河東路的,黨項人崛起壓迫回鶻人西遷,回鶻人西遷過程中,一次一次沖擊滅掉了一個又一個漢人政權。這幾個崛起的族群一波又一波,借著中原的哺育,把跟中原斷絕的幾個漢人政權全部滅掉了。
幽云十六州其實就是河東路和河北路的北半部分,這里比較特殊。晚唐五代亂世,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的觀點深入人心。逐鹿中原的軍閥,多是崛起河東路和河北路,使那里的百姓造成了錯覺。他們天生就能打仗,中原是他們爭奪的獵物。宋朝立國,對契丹的軍事劣勢加深了這種錯覺。
有這種心理的地方,人心最是復雜,哪怕多是漢人,也很難得到支持。中原視其為子民,他們卻看不起中原勢力。一有幾向變動,起兵造反如喝涼水一般,如歷史的郭藥師。不經過長時間的統治,這兩個地方是靠不住的,不如放到后邊解決。
這個道理就如后世一直沒有統一的臺灣,和隔離在外的香港。背靠強大勢力,自以為高人一等,民心很難爭取。一切好處都是理所應當,一切不好都是由于中原的壓迫。不過這個年代是武力,后世外敵占優勢的是文教經濟。民心的慣性,想讓他們調頭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