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吃過晚飯,秦法明蹲在院子里,看著天邊的斜陽出神。自家在這里已經數代,好不容易有了今日,要離開,談何容易?可不走又怎么辦呢?聽數人的說法,此次契丹修涿州,對征調的民夫用得極狠。現在又是最熱的時候,一天里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自己這個家,一家四口人,只有自己一個男丁。不是怕死,而是自己死了,這家也就散了。窮苦人家成家立業何其艱難,這樣散了如何心甘。
看著太陽落下山下,秦法明嘆了口氣。回到屋子里,對妻女道:“我去孟學究家里,看看他那里有什么說法。這個時候,不只是我們一家日子難過。”
說完,出了房門,向旁邊的劉李河而去。孟學究傍水而居,教著村里幾個頑童,混口飯吃。他是附近難得的讀書人,在百姓中甚有聲望,每有大事,都到他家里去商量。
到了孟學究的家門口,天色還沒黑下來,孟學究的妻子提了一只鵝,正在那里宰殺。見到秦法明過來,急忙起身問候。
秦法明回個禮,問道:“敢問嫂嫂,學究在家嗎?”
那婦人道:“今日家里來了幾個客人,家主讓我把這鵝宰了,幾個人飲酒。大哥且請屋里去。”
秦法明謝了,徑直進了孟學究家里。見幾個人與孟學究坐在一起飲茶,急忙行禮。
孟學究道:“秦大哥來得好,正好我們晚上飲酒。”
秦法明在一邊的地上蹲了,道:“我剛才用過晚飯了,來學究家里說些閑話。你們只管用酒,我在這里就好。現在天氣炎熱,正好借晚上的風,涼快一下。”
孟學究如何肯依?命在一邊的兒子搬了一個破木凳子來,讓秦法明坐了。
飲了杯茶,一邊的鄧照仁道:“此次征役,聽到過涿州的人說,用人狠得不得了。天未亮就起,有兵士在后邊拿著鞭子,趕役夫挑土筑墻。一個不小心,就被鞭子打得死去活來。契丹人又不醫治,如果熬不過去,丟了性命的大有人在。煞是嚇人!”
孟學究道:“契丹人如此做,可是以前從未見過。以前縱然偶有刺字征軍,很快就停了,也沒聽說把人向死里用。今年初,平定了重元之亂,聽說宋人乘機奪了朔州。圣上親自帶兵去攻,最后還是無功而返。想來是這一場敗仗嚇到了契丹人,一到農閑,立即整修城池,就怕宋人打過來。”
喝茶的韋信道:“宋人一向打不過契丹人,怎么這一次就怕了?”
孟學究道:“以前是打不過,現在可不一樣了。你們沒有說過河曲路的杜太尉?幾年時間,奪了契丹和黨項的數千里土地,向西一直打到西域。去年宋朝滅了黨項,數十萬大軍都抽出手來,再沒有了后顧之憂,契丹人如何擋得住?若不是如此,契丹人怎么搶著修城!”
秦法明道:“學究說的是。我也聽人說過杜太尉,是南朝進士,又天生猛力,天下無敵。其手下十萬大軍,都是難得的猛漢。戰陣上身著鐵甲,端的是刀槍不入,所向披靡。碰到這種文能定國,武能安邦的罕見人物,契丹人怎能不心驚!”
孟學究道:“杜太尉確實是天生神將,可惜沒有見過。契丹和宋南北對立,如我們這些人,就是活在他們對立的夾縫里。現在宋人兵強了,對立如何能持久?契丹人想必也是這樣認為,才把我們這些人全部征役,不顧死活。宋人北來,必然要走涿州,我看契丹人未必能守得住。”
幾個人一起稱是。涿州是宋朝和契丹的驛路所在,過了拒馬河,便一路平坦。而且周圍有河水可以運糧,正是用兵之地。
杜中宵在河曲路數年,連敗契丹、黨項,又向西恢復西域,在民間聲勢日隆。當然,他們聽到的故事多是傳說,又有很多經過了瓦子里說書人的口,與事實已經相差甚遠。他們不需要知道真實情況,只要知道,現在宋朝兵力占了上風,即將來伐契丹就好了。
韋信嘆了口氣:“煞是苦也。我們才過了幾年好日子,又遇到雙方戰事!”
孟學究道:“如何這樣說?我們雖然在契丹治下,終是漢人。為了活命那是沒有辦法,若是認賊作父,豈不是禽獸不如?宋朝兵力強了是好事,若能夠收復燕云,我們重回中原治下,死了也是干愿!”
鄧照仁道:“話是這樣說。可兵事一起,亂軍之中難以存活,終究是小民命苦。”
聽了這話,幾個人都露出愁容。以前宋和契丹對峙,這些活在夾縫中的兩輸民戶被雙方籠絡,日子過得還好。特別是澶州之盟后,確實過了幾十年好日子。宋朝和契丹的關系一緊張,這種日子就一去不復返了。這一帶將來必然是雙方爭奪的地區,兵連禍結,哪里還有好日子過。
秦法明道:“不說這些,就說最近朝廷征役修涿州。我家里兒子十一歲,算是單丁戶,里正昨天說了,也要去服役。聽你們說的修涿州如此嚇人,一旦有個三長兩短,家里可怎么辦?”
孟學究聽了擺手:“不要說你,我家里也是單丁戶,一樣被征了。”
秦法明吃了一驚:“就連學究也被征了?那豈不是我們這里所有男丁,皆被征調?哎呀,我活了幾十歲,第一次碰到這種事情!以往征民夫,我們這里單丁戶,最多出些錢糧,何曾被征過!”
孟學究道:“這次就是如此。聽說是兩丁征一,三丁征二,單丁的也征。說起來,只有兩丁戶日子還好過一點,其他人家,男丁幾乎征光。”
秦法明還不知道此事,聽了不由吃驚。這個征法,真是把民間的男丁一網打盡。再加上涿州筑城死亡率高,整個治下不是跟遭了災一樣。
一邊孟學究的妻子把鵝煮了,端了上來。又打了一壺村釀,讓大家飲酒。
一邊喝著,一邊說著最近的勞役,眾人都覺得不尋常。這些人多是家里男丁不多,覺得此次征役影響過大,到孟學究家里打聽消息的。不想越聽越是心驚,覺得形勢危急。
飲了幾杯酒,秦法明道:“我聽說,昨天莫老四一家,在聽說要到涿州修城后,一夜之間全家搬得一空。鄉人議論,都說是逃到河的對岸去了。”
孟學究點頭:“我也聽人說了。莫老四在南岸有親戚,到了那里有人投靠。宋人免了雄州賦稅,兩輸戶又不征作衙前諸役,日子比我們過得好多了。”
鄧照仁飲了一杯酒,想了一會,小聲道:“你們覺得,我們這些河北岸的人,逃到南岸,宋人會如何對我們?若是契丹前去追討,他們會不會把人送回來?”
孟學究冷笑:“若是以前,契丹兵強,宋人多半會送回來。今時不同往日,宋人正要尋契丹人的晦氣呢,怎么會再送人回來?若是好時,出錢安頓也的可能。”
鄧照仁看看韋信,向前伸出脖子,小聲道:“若是如此,我們一路,拼著一條命,也逃到南岸去如何?此次修涿州,死的人多。我們逃到南岸去,再是辛苦,總還是有一條命在!”
孟學究看著幾個人,一邊喝酒,一邊冷眼旁觀。
秦法明道:“就是不知逃到南岸去是個什么樣子,心中猶豫。若是到涿州修城,九死一生,不如逃到南岸去搏一條生路。便如我家里,我一有不測,日子還怎么過得下去?”
韋信嘆口氣:“哪家不是一樣?我渾家生病數月,若是家里沒有了我,可就什么都完了。”
朱照仁看著兩人,小聲道:“要不,我們打探一下,找個機會逃到河對岸去?”
說完,對孟學究道:“學究,你家里也是單丁,出個意外,嫂嫂和孩子就失了靠山。”
孟學究道:“逃到南岸,若是被官府抓住,可是掉腦袋的事情!”
朱照仁聽了,不由笑道:“學究這是說的什么話?若是不逃,我們才是真要掉腦袋了呢!”
韋信也道:“聽好多人說了,到涿州修城是九死一生!那明明是死路,我們不逃,可就不單是搭上自己性命,還把家里人也害了。”
“飲酒,飲酒!”孟學究不答話,只是舉杯。
飲過幾杯酒,韋信道:“學究,你一向都是個痛快人,今天怎么吞吞吐吐?三天之后,我們便就要被征到涿州去了,時間可不是等人!”
朱照仁道:“說的是。我們這些鄉下人,沒有見識,比不得學究。現在危急時刻,學究幫著我們拿個主意,好壞留一條殘命。現在夏天,一條渡船就能過河而去,只看宋人如何看待。”
孟學究撫著酒碗,沉默了一會,道:“你們真有這個心思?”
朱照仁道:“身家性命,豈能開玩笑!學究有辦法,盡管講就是。”
孟學究看看幾個人,點頭道:“我有個熟人,在雄州的官衙里做事。你們若是信得過,我便托他打探一番消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