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湖平穿戴整齊,坐在小板凳上,正在自己家屬院的小平房里擦皮鞋。
待會兒,他還要去晚點名。
旁邊的桌子上,放著他的軍官腰帶和大檐帽,還有一本中隊花名冊。
這是本屆教導大隊三中隊預提班長集訓最后一次點名了,周湖平覺得這種事必須有點兒儀式感。
每年的這個時候,他都要穿上燙得筆直的常服,穿上擦得油光滑亮的皮鞋,親自進行最后一次點名。
篤篤篤——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周湖平一愣,他以為是自己誤了點名的時間,文書廖晃過來催自己馬上過去。
抬手看了看表。
九點整。
距離點名還有半個小時。
自己并沒有誤點。
“廖晃嗎?我沒誤點!”
門外,靜悄悄的,沒人回應。
周湖平又擦了兩下皮鞋,忽然覺得不對勁,又問:“是誰?”
“隊長……是我,莊嚴。”
熟悉的聲音從門縫里傳來,周湖平怔了怔。
然后起身,穿好皮鞋,上前開門。
莊嚴渾身濕漉漉的站在門口,像只狼狽的落湯雞。
“你搞什么?”他疑惑地看看天,月亮高懸,云淡風清,別說雨,風都沒。
莊嚴甕聲甕氣地說:“隊長,問你個事。”
周湖平念頭一轉,馬上明白面前這個兵要說了什么了,于是道:“是說留隊的事?”
莊嚴沒吱聲,只是點了幾下頭。
“留隊很好啊,多少人想留,都留不下來。”周湖平說:“教導隊教練班長,是班長中的班長,不是誰相當就可以當的。”
莊嚴說:“可是,我想回老連隊……”
周湖平頓時臉色一沉,說:“回老連隊?回去干嘛?難道這里沒班長你當?沒黨票你入黨?沒指標你考軍校?”
莊嚴搖頭說:“不是這些,我覺得我留下來,徐興國會有很大的誤會,他認為是我搶了他的指標,而且,連長送我來的時候說了,多少人來,多少人回去……”
“扯淡!”周湖平怒了,“你以為這是在街邊買菜啊?討價還價?這是啥地方?是你還價的地方嗎?告訴你!留你下來不光是教導隊的決定,也是師里的決定,你要真有意見,你去師里找蔡副師長說,找崔副參謀長說,他們同意你回去,我周湖平沒二話,立馬簽字讓你走人!”
莊嚴被周湖平一頓教訓,心里自然忐忑不安。
經過了一年的訓練,他深知部隊這地方只能服從上級命令,是絕不能講價錢的。
可是,一想到徐興國那種厭惡的目光,他又忍不住了。
他不想成為別人眼中的不仁不義不忠之徒,更不想讓自己曾經的好戰友覺得是自己在背后出賣了他。
“隊長,我不想留下。”他鼓起勇氣,“明天我跟著車子回自己的連隊去。”
“噫!”周湖平十二分意外地看著莊嚴,說:“你倒是很有脾氣很有性格嘛!你以為你說回去就回去?告訴你,只要你還在部隊,只要你還在1師當兵,你就跑不掉。你敢走,檔案什么全給你扣在師部,回去你就當個黑兵,啥都沒!”
莊嚴額頭上滲出了冷汗。
周湖平這人的行事風格從來說一不二,言出必行,他說扣,就一定會扣。
看到莊嚴沒吭氣,周湖平的口氣總算緩和下來,說:“莊嚴,你就不要多想了,留在師部,大有作為,估計明年初,咱們部隊就要改編了,而且兵役制也要改革了,回到連隊,你同年兵那么多,對你沒有一點好處,留在教導隊,機會多了去了。”
莊嚴很想告訴周湖平,自己來當兵從未想過要在部隊里有什么長遠發展,更沒想過要去當職業軍人。
不過,他似乎也感受到了,世上的事往往不是依照你的個人喜好來發展。
就像寫了個劇本,那只是你自己寫的,人家未必按照你的去拍。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命運了。
從當兵開始,一開始莊嚴甚至想當逃兵,接過陰差陽錯,打算逃跑的當晚有人比他先跑了。
后來本想安安靜靜在鐵八連混三年,沒想到遇上了陳清明、牛大力和徐興國,結果為了慪氣來到了教導隊。
到了教導隊,本以為熬過去六個月,回去當個班長也就安安穩穩三年過去。
誰曾想又被周湖平這個中隊長相中要求自己留隊了,如今想走,卻走不成了。
這一樁樁,一件件,沒有一件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命運這東西,正不知不覺中裹挾著自己,朝著一個陌生的方向走去,自己像停下來都不行了。
從家屬院回來,莊嚴換了衣服,來到籃球場上等候點名。
徐興國也換了干凈的常服,在籃球架旁坐著,一口口抽著悶煙,別人不跟他說話,他也不跟別人說話。
嚴肅過來和莊嚴告別,并安慰他說:“這事別放心上,老徐就是個牛脾氣,過一段,想通了就沒事了。”
其實傻子都能聽出這是安慰的客套話。
莊嚴深知,自己和徐興國之間搞不好真的做不成好戰友了。
第二天一大早,各個步兵團果然派了車來。
學員們紛紛將自己的行李搬上了車,三區隊里只剩下王大嘴和自己,就連錢忠軍和裴全這兩個從團里抽調上來的班長都走了。
莊嚴和王大嘴、楊松林等幾個留隊的教練班長,還有其他本來就是教導隊的老兵班長一起站在營房的二樓,漠然地看著士兵們如同搬家一般將所有零碎搬上車。
一切打點妥當,車隊緩緩駛出教導隊的大門,每一輛車剛出大門口的時候,坐在車廂里的兵都會站起來,擠在后擋板上,朝著教導隊的營房大喊:“見鬼去吧!我再也不回來啦!”
站在莊嚴身旁的一個老兵苦笑著搖了搖頭,看了一眼莊嚴說:“看到了吧,當教練班長就是在這個鳥樣,你嚴格,畢業了人家不喜歡你,不嚴格吧,他們這些傻逼回去之后沒學到東西,也會恨你。”
說完,拿了根煙啪嗒點了火,一邊抽一邊朝自己的排房走去。
莊嚴站在二樓的陽臺過道上,看著老兵班長離開的背影,久久沒說話。
風穿過走廊,吹起了地上那些學員離開時留下的紙屑,在空中舞著。
昔日熱鬧非凡的教導大隊一片死一樣的寂靜。
空蕩蕩的訓練場,空蕩蕩的排房,空蕩蕩的籃球場,空蕩蕩的草坪……
一切都空蕩蕩的。
對于莊嚴來說,一段軍旅歲月結束了,一個段的軍旅生涯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