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人繞到排房后面的樹林子里,坐在了那條水溝邊上。
“如果你不介意,我以后就叫你老曾。”莊嚴說。
這么叫,莊嚴也想了很久。
自己在職務上畢竟就是班長,軍銜上雖然是曾建高,可是軍隊講究的是職務服從。
這樣叫,又尊重了曾建,也符合部隊規定。
“不介意不介意。”曾建笑瞇瞇地,擺著手說:“叫我小曾都可以,我在部里的時候,他們都叫我小曾。”
莊嚴頓時一頭黑線。
大哥,你比我年齡大,兵齡長,我叫你小曾?我有毛病?
“那不行,你是老兵,這是事實,我是班長,訓練聽我的,生活上,你是老大哥,沒問題,也不沖突。”
“行,就是個稱呼而已,咋叫都成。”
曾建說話的口氣聽起來永遠是那么的斯文有禮。
“有個問題,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問問。”莊嚴說。
曾建說:“你問你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莊嚴倒是挺出乎意料的,沒想到曾建連一絲猶豫都不帶,就這么答應了。
“你是總部過來的,當了七年兵……”
曾建糾正道:“不,六年四個月,不過他們按照部隊的慣例,叫我第七年兵而已。”
莊嚴說:“好吧……我就說,你當了那么多年兵?為什么忽然來到我們部隊,還來到我們八連當個普通的兵?”
“因為我要考軍校啊!”曾建臉上依舊帶著那種斯文的笑,表情卻很認真,不像開玩笑:“我剛當兵就被選到總部去,然后一直給首長開車,一直當司機,這都六年多了,我想考軍校,可是我什么都不懂,所以就來了這里。”
莊嚴感覺完全無法理解曾建的說法,又問:“你是首長司機,你要考軍校那不簡單得很啊?難道總部不能報考軍校?你都當了六年多的兵了,要轉志愿兵,要提干什么的,那不是簡單得很啊?”
“我本來是夠資格了。”曾建說:“但是志愿兵我不想轉,我是司機,要考軍校只能考后勤院校,我不愿意當后勤干部,我從小就想當將軍,首長說了,你要當將軍,最好就去學指揮專業,可是小曾你軍事太差了,考不了。我說我新兵下連隊后就沒摸過槍了,我也知道自己差,但是有沒有補救的辦法?首長說除非你去基層部隊從新兵學起,你要去,我可以讓你去,1師我很熟悉,他們訓練很不錯……所以我就來了。”
這個聽上去絕對毫無破綻,但是又顯得十二分奇葩的回答,讓莊嚴足足半分鐘說不出話。
細細品品曾建的話。
他是首長司機,如果要提干,隨便就能提,但是不提,因為他是司機,提干也好,考學也好,只能是后勤干部;轉志愿兵,他也不干,因為他想當將軍……
所以他選擇了考軍事指揮專業,因為這種專業在理論上上升的空間是最大的,理論上也是天花板最高的。
可是考軍事指揮院校,必須要考軍事基礎和知識,曾建當了七年兵,除了新兵摸過一回步槍,其余時間基本沒練過……
他每天開車送首長上下班,或者送首長去接見外賓,又或者下部隊蹲點檢查。
只是,新兵連之后,這廝就真的沒摸過一次811。
說他當了兵,實際上是當了七年司機,軍事知識為零。
因此在當了七年兵之后,曾建突然醒悟了,他要考指揮院校,要學軍事,于是,他戴著他那個六年多時間換來的上士軍銜,將自己打回原形,來到了1師的鐵八連,從新兵科目學起……
這是一個司機的將軍夢……
最令莊嚴震撼的還不止是這些。
最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曾建要考軍校,他的那位首長居然讓他直接下到基層連隊里重新學習軍事,而不是直接使用自己的關系將他弄進軍事院校。
這一點,倒真讓莊嚴動容。
不過,倆人之間的談話倒讓莊嚴放下心來。
既然曾建有理想,那最好不過。
至少他有追求,有追求就不會像趙富貴那樣怕苦怕累。
唯一擔心的是,曾建會不會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他沒有真正接觸過一線的戰斗部隊,即便從前跟著首長下去蹲點,恐怕也是走馬觀花。
正如地方小年輕想當兵,覺得當兵很帥,覺得穿上綠軍裝很神氣,可到了部隊里真正投入了訓練中去,才體會到什么叫做背著幾十斤裝備跑五公里越野的艱辛,什么叫跪姿端槍能直接把人端哭,什么叫投手榴彈能投到筷子都拿不動……
葉公好龍,龍來了,葉公卻慫了。
之后莊嚴又找了韓小北談話。
韓小北和曾建恰好相反。
曾建目標民卻,韓小北卻是找不著北那種。
莊嚴覺得韓小北和當年的自己有著極為相似的地方,當兵不是自己想來當的,是爹媽安排過來的,來得心不甘情不愿。
“你來當兵,到底有沒有什么目標?”
“沒有。”
“當兵的意義在哪?”
“不知道,我想……”韓小北說:“你得問我爸媽,他們覺得當兵很有意義。”
“那你來部隊干嘛?”
“我覺得……”韓小北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天真又認真地看著莊嚴:“我覺得我爸媽是覺得讓我來部隊可以鍛煉一下身體。”
一問三不知。
這就是韓小北如今的心態。
在部隊里要做什么?
怎么做?
他完全不知道。
雖然經過了新兵連,穿上了綠軍裝,戴上了列兵銜,從骨子里,韓小北還是那個坐在家里玩著任天堂或者蹲在電腦面前操控鼠標和別人聯網對戰星際爭霸的那個宅男。
他甚至覺得自己爸媽把自己扔來部隊里,是對他的一種遺棄。
這種想法很快被莊嚴狠狠地批了一頓。
部隊不是垃圾收容站,沒義務去收容垃圾。
但是,莊嚴又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
部隊確實收容垃圾。
很多家長將孩子送去當兵,不就是看在部隊能夠錘煉一個人,讓爛鐵變好鋼的份上才送子當兵嗎?
每年的征兵標語上頭貼著“好男兒就應該當兵衛國!”可是,來當兵的都是好男兒嗎?
這種高大上的說法,就連莊嚴自己都不敢承認,自己來部隊之前,現在回想起來也跟垃圾差不多。
不過,在韓小北送來的時候,莊嚴看到他站在草坪上孤零零的身影,看到他左右環顧時候低下頭覺得丟人的那種表情。
他知道,這家伙還有救。
有廉恥之心,知道要自尊要面子的人,就能夠挽救。
這也是他敢收下韓小北的最重要原因。
和這兩個神仙兵談完了,莊嚴又找了趙富貴談話。
趙富貴是三班的老兵,他的心態很有代表性。
要將三班帶活,帶得嗷嗷叫,要治好三班目前所有人的病,要摘掉“垃圾回收班”和“神仙班”的頭像,就首先得治這些人的心病。
趙富貴果然不愧是老兵油子中的翹楚,莊嚴把他叫到小樹林的水溝邊,剛坐下來,這家伙就掏出了香煙,自己點了一根,又往莊嚴面前遞了根,張嘴就說:“老莊,咱們同年兵,你找我我知道什么事,要談戰友情,咱們可以嘮嘮,要是跟我打雞血說訓練,行,你哪涼快哪呆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