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貴,你誤會了。”唐文凱趕緊解釋:“醫生不是說你的病沒治,是……”
劉洪貴聽說病還有轉機,眼睛里立即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不過,唐文凱的話沒說完。
這意味著,還有別的問題。
劉洪貴的目光又黯淡下去。
莊嚴忍不住了。他不想再這樣磨蹭下去,這種難受的氣氛令人窒息。
“老班長,情況是這樣的,你的病目前需要進行高位截肢,然后在繼續后期化療,這樣才能確保癌細胞不至于擴散。”
“你說什么?”劉洪貴看著莊嚴,內心受到了極大的震動:“你說什么?”
他一連問了兩次。
莊嚴暗暗咬了咬牙,說:“高位截肢手術,放棄右腿,保住自己的性命!”
“我不!”劉洪貴下意識的摸到了自己的右腿,條件反射一樣吼了起來:“我不要做個殘廢!”
莊嚴的心都在發抖。
強調必須高位截肢,這很殘忍。
這如同對自己的戰友宣布一個比死刑還要殘酷的事實。
這是一道沒人愿意去做的選擇題——你選擇做一個殘廢人,還是選擇保住自己的命!
“老班長,醫生說了,如果你不做手術,只依靠保守治療,活不過半年,如果做了,有七成的機會沒事。”
莊嚴硬起心腸,將剛才從梁醫生那里聽到的一切告訴劉洪貴。
“你膝蓋上的病灶已經開始惡化,隨時可能擴散和轉移。”
“你們胡說!”劉洪貴猛地從病床邊站起來,拍了拍自己的右腿:“我進來的時候你們也看到了,腫得老高,現在你們看,消掉了多少?你們看,我哪有惡化的跡象?”
說著,他猛做了幾個蹲下起立。
莊嚴能看出,其實劉洪貴做蹲下起立的時候,膝蓋肯定很疼。
他眉頭皺起來,是在強忍而已。
“夠了!”唐文凱忽然暴走了,站起來一把拉住劉洪貴,將他摁到床邊坐好,兩只手一伸,搭在了后者的雙肩上。
“聽我說!洪貴,你必須做手術,你必須聽醫生的,沒了腿,可你還有命,沒了命,你什么都沒有了!”
劉洪貴凄然一笑,說:“營長,我死也想留個全尸……”
唐文凱的目光中噴出了怒火,吼道:“我是你營長!你得聽我的,我命令你,必須接受這個方案!聽明白沒有,你必須服從我的命令,你不能放棄自己的生命,你得活下去!”
劉洪貴沉默了。
忽然,兩行淚水從眼睛里滑落,簌簌地落在腿上。
那天晚上,莊嚴并沒有離開醫院。
他和唐文凱說了,讓自己留在這里,明天過來的時候幫自己將已經打包好的行李帶過來,自己是明晚的火車,火車站就在市區,可以從醫院直接過去。
唐文凱同意了。
這種時候,必須留一個人在劉洪貴的身邊,他的情緒很不穩定。
沒人知道他能不能接受將要被高位截肢的現實。
莊嚴肯留下,是最合適的人選。
晚上吃飯的時候,莊嚴去醫院的飯堂里買飯,然后想端去給劉洪貴。
進了病房,床上沒人!
莊嚴吃了一驚,趕緊放下盒飯,開始四處尋找劉洪貴。
雖然他認為劉洪貴作為一個軍官,不會做一些看起來很傻而且很沒勇氣的事情,不過,這是癌癥,沒人敢打包票。
“老班長——”
他在走廊里喊了兩聲,沒人回答。
去廁所看了,沒人。
去熱水間看了,也沒人。
他不禁有些慌,手伸進褲兜里摸到了手機。
不過還是忍住了。
想了想,趕緊跑到護士站。
里面站了個小護士,正在一張卡上登記著什么。
莊嚴忙問:“同志,你有沒有看到我的戰友哪去了?”
小護士搖搖頭,說:“我剛換班的,剛到。”
莊嚴心一沉。
這回真是麻煩大了。
正想離開,從護士站的更衣室里出來了一個年紀稍大點的護士。
“小伙子,你是找你的戰友嗎?”
莊嚴趕緊點頭:“是,你看到他了?”
“他不在病房里嗎?”護士問。
莊嚴心想,要在病房里我何苦到處找他?
“沒有。不見了。”他說:“我剛去打了個飯,人就沒了。”
“別急。”那個年齡稍大的護士說:“你那個戰友啊,每天這個時候都會去樓下的草坪上,在那里打拳,還做俯臥撐,然后又從樓梯間一直跳樓梯跳上來,上次我遇到了,我還說了他,讓他不要這么做了。”
說到這里,停住了話頭,似乎在注意周圍有沒有別人。
“小伙子,我跟你說,你勸勸你的戰友,別這么干了,他這么天天蹦蹦跳跳的,加速血液循環,其實某種程度上是在加速癌細胞擴散,我是沒敢明說,所以這幾天我都盯著他,不讓他出去,估計剛才我去換衣服,他是故意趁我不在這里溜了出去。”
“謝謝您了!”
得到了劉洪貴的消息,莊嚴哪敢在多留一秒,趕緊轉身就跑。
護士看到了,搖頭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這些當兵的……真實體力過剩……”
住院部的后花園里,草坪上有三三兩兩的病人在活動筋骨。
莊嚴在草坪上沒找到劉洪貴的身影。
他的心猛地一沉。
又想起護士說劉洪貴喜歡從樓梯間慢慢跳上去,于是馬上轉到了樓梯間,一層層往上走。
病房在八樓,莊嚴到了三樓,果然看到了汗流浹背的劉洪貴,在那里三級一跳,往樓上蹦。
“老班長!”
莊嚴喊了聲。
劉洪貴回國頭看到了莊嚴,笑了笑,說:“沒事,我就活動活動。”
“別跳了,老班長。”莊嚴忍不住說:“你的膝蓋還沒完全好,而且,醫生護士都交待了,你現在不適宜做劇烈運動,會加速擴散,聽我一句,咱們坐電梯,回樓上去。”
劉洪貴站在臺階上,久久不語。
許久之后,才嘆了口氣:“我就連跳樓梯的權利都沒了?”
莊嚴說:“只是暫時,以后你想怎么跳都行。”
劉洪貴笑了:“以后只剩下一條腿了……”
莊嚴無言以對。
回到樓上,倆人將椅子搬出到病房的陽臺上,坐在那里看著城市的落日余暉,一起慢慢吃飯。
過程中沒人吃飯,只是默默地吃。
最后還是劉洪貴開口了:“莊嚴,我聽說你這次對抗演習十分成功,集訓搞得很好。”
莊嚴沒想到劉洪貴住院的時候還一直關切著武偵連,能看出來,他對武偵連的感情很深。
“你知道了?“
“知道了。”劉洪貴扒拉了一口飯,看著遠方,說:“我為你驕傲,莊嚴,你是我在4師遇到的第一個1師過來的戰友,我沒想到你會有今天這種成就,你知道嗎?集團軍里的人都在議論你,說4師來了個很厲害的見習軍官,一個分隊40人,打敗了一個團。”
莊嚴笑道:“其實是張團長輕敵而已。”
劉洪貴嘆了口氣說:“要說這張團長我也接觸過,人是條漢子,我聽說這次他因為這是,打報告申請轉業了。”
莊嚴說:“嗯,我也聽說了,很可惜……”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劉洪貴說:“這話,我現在才明白了……張團長估計自己也覺得自己落差太大,他是老式軍人,接受的是老式的軍事教育,現在當上團長了,即便想再學習追上去,以他的年齡,又談何容易?即便可以追,可是時間也不等人,4師改編在即,沒有時間讓他慢慢追了。他這么做,算是條漢子,比那些賴在位置上磨待遇的人要好多了。至少讓出位置,讓年輕的、有水平的上。”
說到這里,忽然苦笑起來,看了一眼莊嚴說:“其實我發現這病之后,在這段時間里我也想了很多,興許這就是命,注定了我這種人要給你讓位,我在,對你反而不好。”
“老班長,你別這樣說,你是誠心不想我在4師待下去了?”
“不不不!你看,我就是嘴笨……”劉洪貴趕緊搖頭:“我只是說有點兒巧合,跟你個人沒關系。我不在,估計等你再回來這里正式分配的時候,師里會直接讓你代理副連長。將來就是連長,武偵連在你的手里,我放心!”
莊嚴放下飯盒,說:“老班長,我說過我回來4師,但是我也希望你也能聽我的,配合醫生的治療,好好活下去,我要讓你看到武偵連的變化,我要將它打造成全軍區最牛逼的一支偵察部隊,甚至不比那些特種大隊差!”
劉洪貴顯然被莊嚴的情緒感染了,他也放下了飯盒。
“好!好!好!”
他一連說了三個“好”。
“有你這句話,我心足了。你放心,我會配合醫生……鋸腿就鋸腿吧……人還在就好……莊嚴,記住今天你在這里和我說的話,如果你做不到,我會親自去找你,狠狠罵你!”
莊嚴聽劉洪貴這么一說,反倒放下心來。
這意味著,劉洪貴已經有了求生的欲望,他決定配合醫生做手術,并且活下去。
“那,咱們一言為定!”莊嚴伸出手。
劉洪貴伸出手。
兩只軍人的大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老班長!加油!”
“你也是,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