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眾人驚訝的不是莊嚴的槍聲，而是老莊的槍聲。
都是當兵玩槍的，正所謂高手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10秒速射其實不是什么新鮮科目，在1連里，基本第一年兵服役期的下半年都要進入特種射擊科目。
這個10秒速射是最基本的訓練科目。
小年輕打得準沒什么可令人驚訝，可是老莊看起來至少五十多歲，居然打起槍來不慌不慢，一槍接一槍，節奏感極好。
10秒精度速射的精髓就在于節奏。
不是說你打得快就絕對好。
如果光是追求速度，直接將保險調到連發，然后扳機一壓，呯呯呯不到三秒全出去了。
但是那樣打，要全部命中10環靶心顯然是很難掌握的。
所以這個科目就跟跳舞一樣，要一定的節奏感，一槍接一槍，每一槍都想隨著節奏踩在節拍上，這才是追求穩定的高手。
大家都在竊竊私語，議論著老莊到底能打到多少環。
“拳怕少壯，一看就知道連長最強啦！”
“有誰能打贏咱們連長？就算是他爹也不行吧！”
“你還別說，連長他爹可真厲害，有板有眼啊，要是年輕個三十歲，搞不好我都要猜他贏了。”
“也是，五十多歲人了，控槍控得那么穩，難得啊！你想想自己五十歲多歲的時候，能有這么穩的槍法？”
猜測聲此起彼伏。
就連韓小北也看不透。
遠處的兩個后面連續揚起陣陣塵土，看來子彈都上靶了。
至于是打到幾環，現在沒觀察鏡，看不到。
槍聲很快停止，十秒眨眼就過去了。
倆人站起來，驗了槍。
老莊一臉凝重。
靶紙很快送過來了。
莊嚴10發10中，全打在10環上。
老莊8發中10環，1發打在了9環上，還有一發居然在7環位置上……
拿著靶紙，老莊默默看了許久。
“老了……”
老莊忽然嘆了口氣，放下靶紙，轉身走了。
莊嚴和韓小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這里交給你我去看看我爸。”
說罷，莊嚴去追老莊。
老莊背著手，在林蔭道上走。
清風拂面，陽光明媚。
老莊走得很慢，聽著訓練場那邊傳來的真真喊殺聲，抬眼看去，一群年輕的偵察兵在練習捕俘刀。
無數的感慨從心頭涌起。
當年穿著綠軍裝的青春歲月如同電影片段一樣出現在腦海中，時空仿佛瞬間穿梭回到了當年，回到了那個橫刀立馬無所畏懼的年代，耳邊仿佛傳來了出征之前站在國旗面前舉起左拳宣誓的怒吼——
“……英勇頑強，不怕犧牲，為祖國爭光，為人民爭光，為犧牲的戰友報仇，誓與陣地共存亡……”
“爸！”
莊嚴趕了上來。
“你這么了？”
老莊靜靜地站著，如同一樁木頭。
“爸！”莊嚴又喊了聲。
“啊……”
老莊這才回過神來。
“爸，你哭了？”莊嚴忍不住有些啼笑皆非：“打輸了你也不用哭啊……”
“兔崽子！誰說我哭了！”老莊不服氣又尷尬地抹了抹眼角，說：“明明是這里風大……”
回來的路上，老莊一直沒說什么。
到臨了，車進了市區。
已經快到中午，大街上車水馬龍。
這幾年，城市發展很快，臨海市這種三線城市雖然經濟上算不上強勢，但也算是經營得有滋有味。
臨海工業和海洋養殖業搞起來了，基礎建設和民生設施也完善了，市容市貌煥然一新。
以前很少堵車，現在也堵車了……
車子在十字路口停下等紅燈。
老莊愣愣地看著窗外的一切，突然開口了。
“兒子，知道對一個當兵的人來說，什么時候是令你感覺最有成就感的時候嗎？”
莊嚴手抓方向盤，想都沒想回答道：“實現自己的軍旅夢想？”
老莊搖搖頭，朝十字路口處來往的車輛揚了揚下巴。
“是這些。”
“什么這些？”莊嚴一下子沒明白。
老莊眼角忽然濕潤了，說：“是這片土地上的繁榮。”
老莊轉過頭，看著自己的兒子：“當兵的最有成就感的時候，是看到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可以在安定繁榮的環境中生活，不受戰火的肆虐，不用顛沛流離，不用惶惶不可終日。”
“這——才是作為一個軍人，或者說曾經的軍人的最大的成就。因為無論在任何時候，你都可以拍著胸脯理直氣壯地對任何人說，你曾經為這個國家、為同胞的幸福奉獻過一點，哪怕是一點點微不足道的貢獻，至少是這樣……”
說完，老莊忽然沒由來地捂住了臉，當場抽泣起來。
“我那些戰友……如果他們能看到今天這樣……該多好……”
莊嚴從沒見過老莊在自己面前落淚。
他有些慌。
慌手慌腳地去紙巾盒里抽紙巾，然后慌手慌腳遞給自己那位一直鋼鐵硬漢般的爹。
在莊嚴所有的記憶中，老莊都是硬漢一個。
即便他躺在醫院里，得了絕癥，腰板子比床板還要硬。
老莊是不哭的。
軍人也是不相信眼淚的。
可是老莊真的哭了……
在陽光明媚的臨海市區，在人潮如織的十字路口，在充滿著人間煙火味和充斥著尾氣的馬路上，一個老兵坐在兒子的車里，坐在副駕駛上，哭得像個孩子……
老莊說自己老了。
那天從部隊回來之后，老莊再沒去過部隊，也再沒像從前那樣，用一個老兵的口吻高高在上去評價自己的兒子。
老莊從前從不認老，即便死神現如今老是站在他的身后虎視眈眈，端著鐮刀隨時準備收割走他的性命，他也從不認為自己會因為這樣而巴眨一下眼睛。
去了兒子服役的軍營，打了一次槍，輸給了自己的兒子。
本來這沒有什么好丟人的。
但是老莊忽然想起了偉人在1957年在莫大接見留學生時候說過的一句話——這個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終究還是屬于你們的。
這個世界，終究是屬于年輕人的。
老莊第一次感覺自己真的應該退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