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北度過了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
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一點點刮下命契符篆的金粉,涂上白形代,將剩下的二十余枚小紙人全都送了出去。
不過一瞬間,它們被人來人往的潮水所淹沒,葉北跟了一路,走到巷口,看見好幾個小紙人已經被踩扁了。
有學生看見這新奇的“玩具”,想上來問問葉北價錢,可是見著這怪人身上破破爛爛的衣裳和兇惡的面相,又猶猶豫豫止步不前。
馬路邊,四五個小紙人扎堆往人行道走,可是闖了紅燈,叫飛馳而過的車流掀得飛上半空,紙片上的金粉跟著隨風四散。
葉北緊緊攥住了拳頭,站在人群中央,卻有種身處荒原的孤獨與無助。
——他的手機鈴聲響了。
葉北:“喂?”
“呼叫探員12580號,我是天機系科情報人員,編號233,叫我潘哥就行,在哪接頭?”
葉北:“平陽農大,忘憂奶茶店。”
……
……
半個小時之后。
葉北帶著玲希與陳小五兩人在奶茶店里見到了這位潘哥。
看潘哥靠在庫房門邊,手中拿著一杯奶茶,像是已經將這個地方里里外外徹查一遍,連茶都學會自己做了。
聽他熱情地打著招呼。
“唷唷唷!同僚!”
此人和蘇星辰穿著同樣的調查員套裝,年齡四十歲上下,一米八八左右,身材發福走形,眼睛很大,有種憨態可掬的感覺,聲音低沉有力。
“等一下。”葉北攔住了玲希和小五。
他現在看誰都像蘭花夫人。
“怎么證明你是天樞探員?”
潘哥嘬了一口奶茶,嚼著珍珠,口中含糊不清地答道。
“和你講道理。”
葉北:“什么道理?”
潘哥亮了證件,從衣服里掏出雷風恒。
“這就是道理。”
沒等葉北多說一句——
——潘哥調轉槍口,對著大理石柜臺開了一槍,噴濺的滑石粉末中帶著退魔靈力,他用手揮開這些煙霧,證明了自己的凡人之軀。
“同僚!”潘哥脫下南瓜帽,露出干凈利落的板寸發型,朝葉北敬了個禮。
葉北還以一禮,松了一口氣。
小五和玲希留在店中稍事等待,葉北和這位潘哥進了庫房,交流案情。
明亮的燈光下,葉北拉來一張小桌,潘哥沒有半句廢話,從兜里掏出來文件袋和小本子。
葉北拉來凳子,坐在桌前。
“潘哥,高姓大名?”
“不方便說,你嫌輩分低了,可以叫我阿潘,小潘也行,怎么舒服怎么喊。”潘哥收拾好文件,打開本子,拿出筆。
葉北在腦內整理著措辭,將今夜發生的事從頭說起。
這一談,就是半個小時。
半小時里,葉北特地挑著自己如何與蘭花夫人“戰了個有來有回”的事實,把一處處細節全數如實告之。
等潘哥在文件夾上寫滿了目標的特點特征,他放下速記本,本子上畫著一位旗袍美婦。
兩人又互相確認,將蘭馥秋的身材與臉型樣貌特征好好修了一遍,其中也包括蟲子的臉型。
又是十來分鐘過去。
葉北:“沒錯,是這個樣子。”
潘哥收了筆記本,捂著下巴沉默許久。
葉北遞去一支煙,潘哥一手擋住,示意自己不抽煙,看他從衣袋里搜出十來個尼古丁貼片,往手臂上貼了一片,由于尼古丁可以被皮膚吸收,貼片往往作為戒煙的替煙劑使用。
葉北見狀也拿了一片往額頭上貼。
他現在很焦慮——
——因為看不見的敵人,才是最危險的敵人。
過了許久,潘哥開口道。
“只有這些了?”
“對,只有這些了。”
“蘭馥秋,蘭花螳螂。”
“沒錯。”
“擁有擬態能力,你擔心她記仇,來找你的麻煩。”
“不。”葉北搖搖頭:“——我擔心她不找我的麻煩,找我身邊人的麻煩。”
潘哥往外看了一眼,隨即答道。
“外邊那兩個,一個是神祭,一個能請來滿屋神佛,從你的形容來看,蘭馥秋是個惜命的妖怪,這次會用‘謎題’的方式聯系你,被你提前識破了真身,本來就在她的計劃之外,短時間內她不會再出現了,這個短時間對妖怪來說,很可能是十年八年。”
葉北:“你就這么確定?”
“想要抓住妖怪,首先要讓自己變成妖怪的思維。”潘哥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意思是讓葉北動動腦子:“如果我是蘭馥秋,我會給你出第一道題,你若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我會接著準備其他試卷,一點點撬開你的心門,一點點將你的良知腐化,如果你及格了。達到了我蘭馥秋的要求,我才會試著主動聯系你這位除靈師。”
葉北略有所思。
潘哥接著說道:“但是你這位考生一上來就撕了試卷,還叫上一幫厲害的打手,把考官打了一頓,你覺得蘭馥秋會怎么做呢?”
“開除學籍……”葉北說。
“沒錯!”潘哥答道:“那你這個考官還當不當了?”
葉北:“當然得當……不然會餓肚子。”
潘哥:“對,她活了那么久,不是沒有原因的,正因為這種強大的適應性和心理素質,才讓她安安穩穩地過了這么多年滋潤的小日子。妖怪的世界里沒有仇恨與恩義,只有生存和繁衍。如果復仇會給她帶來生存危機,她會主動蛻化這種情緒。”
“不不不……我記仇,真的,我記仇。”窮奇舉手,它暗搓搓地和葉北說著:“我恨死你了,你給我記住,我恨你!所以你得給我買西湖大閘蟹……”
潘哥有些尷尬:“它真是越來越奇怪了……”
暫且不管貓主子的怪癖。
葉北問:“你的意思是……”
潘哥從葉北兜里拿出一罐忘憂茶,準備對抗中年熬夜危機。
“我如果是蘭馥秋,我會這么想——”
“——她了解你,潛伏在你身邊很久很久,會在某個時間節點用普通人的身份接近你,會透露一點身上的特殊之處,但絕不會暴露妖怪的身份,如果她愿意,她能一直以擬態人類的樣子活著,只是平時需要進食時,在房事恩愛之后給你來一針麻醉劑,趁你熟睡時割點肉,倀鬼的身體不會受到什么影響,愈合的速度也非常快。”
“在這里,你可能會經歷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
潘哥敲了敲桌,讓葉北記得劃重點,以后要考。
“第一種,和蘭馥秋白頭偕老,蘭馥秋模仿完普通人生老病死的過程,你依然渾然不覺,只要你沒把除靈道具往發妻腦袋上砸,沒有刻意去觀察亡妻的靈體,你永遠都發現不了她的真身。過了幾十年,她會在墳墓里爬出來,重新換一身皮囊,換一個名字,再次接近你,小心翼翼地活下去。這種可能性比較小,因為你身邊還有一位窮奇。”
“第二種則比較艱險,她會用愛情的毒藥綁住你,為你生孩子,當她得逞時,你會發現已經沒了回頭路,甚至窮奇也不會把真實情況提前告訴你,因為它更喜歡看著你上當受騙的樣子。等到你們從愛人轉化為親人時,你就得為了家庭,向天樞揮拳了。”
葉北聽得目瞪口呆,窮奇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潘哥接著說。
“但是……她為別人算命,老天為她算命。”
“你出了一趟遠門,去了風縣,只帶了陳小五一人,還有武曲武裝組接頭人這個潛在威脅,她不好跟來,但這些還不算什么,她等得起——可是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你居然會站上外道羅睺的擂臺,還拿到了修羅骨,如果沒有發生這些,她根本就不會主動聯系你——
——她在著急,你這位夫婿候選人因為修羅骨的特性,開始不受倀鬼咒術的控制,要慢慢‘活’過來了,也極有可能不會受她的控制。”
“她眼看你要投入天樞武裝組的懷抱,變成她難以匹敵的對手,在天機情報員和天梁房屋施工人員完全離開影市之后,她小心翼翼費盡心思給你留了‘作業’,開始求愛。”
潘哥揭開蓋,喝下茶,精神不少,他接著說。
“蘭馥秋在三年之前以學生唐瑯的假身,開始潛伏在諢頭身邊,與陳小五有過接觸,其實也在監視你,要查清你采辦的法器種類,好準備偽裝的對策。”
“根據諢頭提供的線索,半個多月之前,蘭馥秋才開始一步步將諢頭逼上絕路,直到九月二十三號,取走錄像帶,將臟水潑到你的身上,計劃實施中沒有任何防止意外發生的緩沖期,更加說明了……”
潘哥清了清嗓,又開了一罐忘憂茶。
“更加說明了,她毫無保留,沒有退路,只要這次示愛失敗,留下的蛛絲馬跡會落在我們情報人員眼中,會成為她的死因,她很可能已經提前準備好了,準備逃到另一個城市,開始新的生活,你還記得她最后一句說的是什么嗎?”
“有緣再見……”葉北喃喃道。
潘哥敲了個響指。
“我能下這個判斷,不是沒有原因的。”
葉北臉上帶著疑惑。
潘哥直言不諱地說:“因為她早在天樞有過案底,我們查了她很多年,包括身份證和高鐵車票,飛行記錄,細到人口普查走訪民居,但每一年無緣無故的失蹤人口太多了,她是整個天機最強的反諜報對手,她的最新線索,是蘇星辰提供的,就在不久之前,你應該見過星辰,在執行這次任務時,星辰臉上還帶了傷,他在醫院里做了簡單包扎就偷偷逃出病房了,他在查明蘭馥秋的真身之后,不想和任何陌生人單獨相處。”
葉北回想起中元節時,星辰匆匆從星國趕回了影市,當時星辰的臉上有一記刀傷。
回想起星辰當夜所述的那幾句話,以及他表現出來的焦慮。
——在醫院中,葉北要處理停尸間的女鬼靈災時,蘇星辰說。
我只給你三分鐘時間……
但蘇星辰依舊偷偷跟了下來。
——后來,兩人在出租車上遞交任務記錄,生怕司機聽不見似的。每一句都像是星辰在對陌生人示威。
——再后來,星辰的姐姐蘇星彩到場時,是在出租屋內出現,至于蘇星彩哪里來的鑰匙,又為什么知道星辰的下落。
反倒可能是星辰主動聯系了武裝組的姐姐,為提防蘭花夫人追殺而留下的保險牌。
最后在星辰臨走時,他行色匆匆,就像是有重要的事還未完成。
——等一下,那個打得星辰嗷嗷慘叫的女人,真的是星辰的姐姐嗎?
葉北滿頭的冷汗,越想越是心驚,回憶中,仿佛蘭花夫人無所不在,就好像三寸丁一直在向葉北做著無聲的求救。
潘哥故作瀟灑:“別擔心……蘇星辰探員是天機最厲害的情報員,是精銳中的精銳。”
葉北心有余悸,
“他只是一個普通人。”
潘哥拍了拍葉北的肩。
“他是我最滿意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