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一路長途跋涉,
轉車加飛行,路程共計八百余公里。
葉北見到了凌晨三點的云貴市。
他們在南竹路交通主干道下車,附近燈火通明,不遠是教育廳、中級法院和物價局。
從家庭地址看得出來,老潘很喜歡工作。
時值十月深秋,這座城市依然彌留著夏季的余溫。
空氣中有悶熱潮濕,葉北感覺后頸發癢,高樓的縫隙中,往天空看去,隨時都會下起陣雨。
蘇星辰帶著幾人走進龍盤小區。
在停車場的門禁處,幾人見到了老潘。
潘哥穿著一身西裝,是新郎的打扮。
雖說婚宴已經在昨天辦完,但他還是特地修了一遍胡子,想在學生面前好好炫耀炫耀。
他身邊站著一位三十五歲上下的婦人,衣著樸素,套著發兜,像是剛起床,沒來得及打扮,正是潘家太太。
“老師!”蘇星辰還沒走到潘哥跟前,早早揮了招呼。
“唷。”潘哥敷衍地應了一句,對學生沒什么好脾氣似的,就像是在責怪著星辰,為什么沒能來參加老師的婚宴。
潘太太揪著丈夫衣袖,給幾位客人賠笑道:“路上辛苦了。”
葉北對人情之事自然是了然于胸。
他從兜里掏出早早準備好的六份紅包,分別交給潘哥三個,潘嫂三個。
潘哥疑惑:“葉北探員?你這意思是?”
“新婚快樂!”葉北笑著解釋道:“是我,和我女兒,還有我兒子蘇星辰給兩位新人帶來的禮金,婚禮是趕不上了,這回又不請自來,望潘大哥見諒。”
蘇星辰怒了:“你他媽……”
“大喜日子,不要說臟話。”葉北回頭和大聲三寸丁講著道理,小聲說著其中細節:“紅包紙我用孟婆湯泡過……你老師和師娘暫時看上去都沒什么問題,我也嗅不到什么特別的味道。”
潘嫂收了葉北的禮金,變得隨和拘謹,生怕耽誤了幾位客人休息,換了財迷持家主婦的勢利態度,拉著老潘要給客人們帶路。
他們一路上有說有笑的,往八號樓老潘的家宅而去。
許是新婚燕爾的喜悅,沖昏了潘嫂的頭,她還沒問嬛婍和瓔珞的名,對著兩個小姑娘夸個不停,完完全全是一副家庭主婦勸人早婚早育的樣子。
看上去,是很普通的女人。
蘇星辰和葉北心中都有疑惑。
——潘哥為什么會娶一個普通人呢?
三個大男人進門之后,潘嫂給他們坐上一壺茶,發了兩包婚宴上的喜煙,再拿來果盤和瓜子點心。
做完這些,嫂嫂便準備回去補個回籠覺,她摘了發網,落下一頭橘紅色的頭發,坐在梳妝臺前,用篦子一點點清掉出門時沾上的灰塵。
嬛婍看得入神,想學學女孩子該學的東西,于是跑去側廳,和瓔珞一塊看那大姐姐如何打理儀容。
——葉北卻留了個心眼,和蘇星辰用眼神交流。
潘哥拉上側廳臥房的大門,坐在小花園的雨棚下邊。
他打開筆記本,舔著嘴唇,拿出筆,咬開筆蓋叼在嘴里,要克制一下煙癮。
“你們有問題,我也有問題,為了保證信息的完整性和效率,我們一個個來。”
蘇星辰舉手,
“我先問。”
潘哥:“行。”
蘇星辰首先問出了最想問的問題。
“為什么師母是普通人,而且……她的頭發是怎么回事,沒有染發劑的味道,五官和膚色也不像外國人,老師,我很懷疑她的來歷。”
老潘在本子上寫寫畫畫,最后畫出了一副舊城的小圖。
聽老潘說,
“她姓于,單名一個璟,天生就是紅發,今年三十三歲。
——老家在東北濱城,我和她呀,認識很久了,說起來還挺巧的,是在商丘醫院相識。”
蘇星辰攥緊了手里的筆記本:“在宋州?”
星辰的老家,就在宋州張閣莊火車貨運站旁。
星辰事務所里的火車模型,也是他兒時最喜歡的玩具。
潘哥點點頭:“嗯,她的履歷很干凈,我也不希望我自己的特殊職業影響到她的正常生活。說起來……
——到年關,我拿完年終獎,就得退役了。準備和老婆安安穩穩過日子。”
星辰又問:“你家的家神呢?”
“家神?”潘哥略加思索,朝偏廳喊了一句:“老于啊!咱們家還供灶王爺嗎?”
聽潘嫂回了一句:“沒到年關供什么灶王爺呀!這幾天也沒開火,你是想吃灶糖了?”
潘哥又問:“掛歷什么的,還有和合童子神呢?以前那門神像呢?”
“才剛結婚,都換新的了!”嫂嫂委屈又嫌棄地答道:“明天就給你掛上,瞧把你急的,說是新房,除了裝修哪兒新了呀……”
星辰點點頭,撇開老師的私人問題,開始談工作。
“我們要去越南海防送快遞,這次蘭花螳螂……”
老潘打斷了學生的話。
“蘭馥秋的目標不是你們——”
仿佛擁有讀心術,潘哥又指著葉北。
“——主要目標不是你,更不是你的兇獸。”
蘇星辰接著問:“此話何解?”
潘老師給蘇寶寶開始補課。
“星辰,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沒有驚動蘭花螳螂,主動接下了蘭馥秋的考題,來找我求助——
——她要達成的最終目標,肯定是生存。
她冒著極大的生存風險,主動進入天樞的物流系科任職。
她冒著橫死當場的風險,主動在葉北探員面前現身。
她冒著行蹤暴露的風險,給葉北探員留下了三封意義不明的委托。
這些都與她的初衷有悖,與生存有悖。
星辰,你不要被這些表象迷惑雙眼,轉移視線。
——你要記住一件事,敵人的戰略打擊,往往在乎的不是她會得到什么,而是我們會失去什么。
謀利者只是商人,能用利益去擊敗。
奪勢者才是敵人,立場是水火不容。
——她的效率極高,如果有萬全的準備時間,做出一件事的同時,往往能達到兩三個目的。
這不是對癥下藥的戰術,而是戰略。”
蘇星辰反倒是越來越迷惘。
和他小時候一樣,
他喜歡坐在貨運站外的羽毛球坪上,
遠遠地看著火車離開車站。
一條條鐵軌起點相同,可隨著一個個道岔分流,它們的距離慢慢變得越來越遠。
就像是星辰和老潘的距離,也在慢慢變遠,變成天淵之隔。
“我該怎么做……老師……”
潘哥珍而重之地說:“去完成你應該完成的任務,保護好你自己!我的好學生呀……”
星辰:“難道我就……”
潘哥打斷道:“記得,保護好你自己,每一個情報人員,都是蘭馥秋的心腹大患,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
星辰,她的主要目標,極有可能是你——
——因為你不止一次,抓到了她的蹤跡。”
蘇星辰這才回過神來。
“那老師你呢?她會不會盯上你?”
葉北在此刻心領神會。
他跑去側廳,看閨女拿著篦子,跟潘嫂學著用篦子,給頭發除蟲去塵。
葉北樂呵呵地打了個招呼,偷偷往篦子上抹了一點孟婆湯。
等嫂嫂將篦梳插上那頭橘紅色的頭發,看她毫無防備,兩眼發癡頭昏腦漲的樣子。
——若潘嫂嫂是蘭馥秋所化,在葉北這個除靈師面前,此時已經一步踏入了地獄。
葉北連忙將梳子摘了下來,拿去洗手臺好好洗了一遍。
等他放下心來,潘嫂嫂叫孟婆湯弄得頭昏腦漲,要去補美容覺了。
他這才帶著閨女和瓔珞,回到客廳。
潘哥和星辰也交代好了出境路線,到達海防市之后的細節逐一告知。
老情報員將葉北幾人送下樓。
一路上,潘哥和葉北開著玩笑。
“你這閨女可太像你了……我是沒想到兇獸還能變成人,天樞發來消息的時候,要不是任務在身,我就想第一時間來看看你這貌美如花的女兒。”
葉北苦口婆心,沒臉沒皮,“小娟啊,我和你說,追我女兒的人和追我的人一樣,能從農大食堂排到我家店門口,還有,嫂嫂是哪里讓你不滿意了?”
潘哥聽見“小娟”這稱呼,黑著臉看了一眼星辰,星辰吹著口哨
,假裝四處看風景。
“你居然告訴他……我的真名?”潘哥對這點極為忌憚,思前想后,嘆了口氣:“算了……看來你們真的是很好的朋友,是可以托付生命的朋友。”
潘哥將他們送到停車場,塞去一張地圖。
“照著我畫的線路走,不會錯。”
又扔進去四張護照。
“星辰,一路平安,記得要好好保護自己。”
嬛婍冒了個頭,記得潘嫂嫂的悉心指導,想起這對夫妻的好。
她說了一句:“叔叔再見!”
“嗯!好姑娘,葉北探員是個好爸爸……”潘哥年紀大了,就喜歡多嘴幾句:“星辰,你看看你家兄弟,孩子都這么大了……”
這老哥眼神卻不自覺地往另一邊瞟。
“天樞給你安排的小助手呀……好像是能管住你的人,和星彩一樣,可以以理服人。”
瓔珞突然一驚,扭頭往車窗外看,不去理會。
蘇星辰嫌棄道:“你就別給我亂點鴛鴦譜了。”
說起來,星辰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從兜里掏出牛奶,遞給老潘。
“給!老殷叫我給你帶的!”
潘哥眼神變了又變,遲遲沒有接這禮品。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
卻不想和學生多做解釋。
單單回了一個字。
“嗯。”
蘇星辰十分敏感,他立馬問道:“怎么了!?老師!你有新的想法了!?”
潘哥卻哈哈大笑起來。
“不不不!我有點生氣!因為那家伙送牛奶的意思,是在嘲弄我來著,要我以形補形……哈哈哈哈哈哈……”
星辰這才松了一口氣。
瓔珞叫這沒品的成人笑話激得捂住耳朵,不想去聽。
潘哥接過牛奶,一共兩瓶。
他盯著地下車庫的監控探頭,脫掉身上的新郎禮服,自顧自地說著。
“好熱啊……”
可是臉上一滴汗都沒有。
“該走了!”潘哥將西裝卷了一層又一層,捂得緊緊的,又用手解開了襯衫最上邊的一顆扣子,用拇指緊緊按住:“星辰,該走了……”
這是他的習慣,在這位老情報員漫長的諜報生涯中——
——有無數個瞬間,他要去留意竊聽設備,已經變成了條件反射。
蘇星辰問:“老師,你是不是還有話要和我說?”
“有啊……對你的小助手好一點,別像葉北探員花花腸子,你沒有他張臉,也沒有他那個身子骨……嘿……”潘哥笑道,“對吧?”
葉北:“當然了!這三寸丁哪兒有我結實!”
“感情要專一。”潘哥珍而重之地說:“好好對一個人,會開花結果的。”
蘇星辰發動汽車,準備離開。
潘哥從窗外,緊緊抓住了星辰的手腕。
“如果你見到小喬,喬木,見到你的好朋友,你的青梅竹馬,代我向他問聲好。”潘哥面容嚴肅,“你也把我的真名告訴了他……他是你的生死之交。這次婚禮不肯來就算了……我原諒他,你們兩個,加上星彩,都是我從商丘撿來的寶貝呀。”
蘇星辰點點頭:“嗯。”
葉北揮揮手:“小娟!先走咯!”
車輛緩緩駛出停車場。
潘哥朝著他們揮了揮手。
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
遠到再也看不見時……
潘哥低頭看了一眼表,
——凌晨五點四十三分,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時間。
“星辰,我的故事即將結束。”
他理好板寸頭,提著牛奶,走到垃圾桶邊。
“你的故事還很長。”
再三思索,喝掉其中一瓶,準備將另一瓶帶給妻子。
在等待電梯的時候,他想了很久很久。
最終還是沒有按下天樞的通訊按鈕。
“我相信你,我的學生。”
他自言自語著,
“總有一天,你會和我肩并肩,站在同一個位置上,
我會被你超越,和你的距離越來越遠。”
他從西裝里取出一物。
叮咚——
電梯門打開,有人在等他。
是潘嫂,于璟。
聽于太太對老公說,
“你要回去好好補個覺啦,親愛的。”
潘哥戴上了墨鏡,走進電梯。
他抱住了老婆,攥著牛奶瓶,好聲好氣深情款款地說道。
“我感覺自己從未有如此愛你。”
過了好久好久,才依依不舍地分開。
“你呀……說什么話呢。”
嫂嫂輕輕拍著潘哥的肩,另一只手按下了電梯的按鈕。
潘哥:“因為啊,失去之前,才覺得應該要珍惜”
——電梯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