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德要在裴該北渡前不久才始跟隨,對于此前裴該的經歷,自然只能“耳聞”了。然而這“耳聞”么,就是裴該自己說的,還把所有可能引發他人懷疑的細節全數抹去了,光留下些光輝燦爛的英雄事跡。當下通過陶德之口向盧志父備悉道來,倒不禁聽得盧志父熱血澎湃,連聲稱贊:“裴使君真烈士也!”
他就沒注意到,陶德原本并不擅長言談,說話常打磕巴,但一提起裴該的事跡來,卻詞鋒甚健,而且條理清晰,修辭準確,就仿佛瞬間有位演說家上了身一般……原因其實也很簡單,因為這一套全都是裴該逐字逐句教他說的。
裴該非常關注自身形象的塑造,所以對外交流設定了統一口徑。對于自己身邊的部曲、奴仆,日常就不斷洗腦,等到放出去辦事,還必須經過反復訓導,以防旁人問起對其奴而問其主,那是很常見的事情啊。
因而在陶德口中,裴該的形象光輝異常,不但具備了儒家傳統的仁厚、忠誠、謙遜,以及以天下為己任,“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崇高品德,而且還具備這年月高品士并人不常見的愛護下人、體恤屬吏、撫安百姓,等等諸般特質。加上裴該智比諸葛,陷身胡營,把石勒、張賓都玩弄于股掌之上,設計搞死了“屠伯”茍郗和石勒心腹曲彬;南逃建康,硬生生從毫無合作之意的王導、庾亮手中摳出北渡的名位和兵柄來;與祖逖一起中流擊楫,建議本是裴該出的;三言兩語說服卞相助,最近又收攬了江南名將陶侃……
還有,蔣集崗以寡擊眾,幾乎獲勝,惜乎天意不與,馬驚而走,被迫設“空城計”,嚇得支屈六落荒而逃……
盧志父越聽就越是心驚。
裴該使“空城計”,你若是說給明朝以后的人聽,大多數情況下,對方不會太當一回事兒這都是照抄的諸葛孔明嘛,就算沒讀過《三國演義》,也應該聽人說過“三分”哪,實在是胡人太過愚蠢,才會上你的當。但在這年月就不同了,雖然史有所載,文聘就耍過“空城計”,但知道的人很少,故此乍聞之下,難免驚嘆:
我靠,這也可以啊!這都能想出來啊……這人的膽量得有多大,智謀得有多深哪!
關鍵在于,士人必修的功課主要是儒家經籍,歷史、故典雖然也往往兼及,但越是年深日久,反倒越會上心去記憶乃至研究,近現代史則少有理會再加上《三國志》流傳得也還不廣。儒家“六經”中倒是也有史,那就是《春秋》和《左傳》,你若模仿什么“一鼓作氣”、“退避三舍”,估計對方馬上就聽出來本源了。這設“空城計”,在盧志父看來,就是天下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想法詭異到讓人難以致信,偏偏又達成了不錯的效果,怎可能不吃驚呢?
所以等順利通過冀州,進入幽州地界的時候,盧志父就已經對裴該崇拜得不得了啦,每常慨嘆:“惜乎未能親見此等人杰!若有裴使君在,再加上劉并州、祖豫州,難道說我晉有救了嗎?!”
王浚雖為幽州刺史,但他的勢力已然深入了冀州,冀州北部多個郡國的守相都是王彭祖所署南部已經基本上被石勒所吞并了,冀州刺史邵舉被迫把治所從安平國的信都遷移到了博陵國的高陽,就只剩下一個邵續仍然固守厭次。等邁入王浚的統轄區域,盧志父就不便出面啦,而且把為了通過石勒轄地而領取的令牌也貼身藏了起來,得要陶德手持給裴憲的書信去開路。
不日抵達幽州州治、范陽國都涿縣,守兵再次盤查,這回陶德直接把信封上的印泥給撕了,抽出其中暗藏給王浚的書信,呈遞過去。幽州兵不敢怠慢,急忙引他前往州署,時候不大,王浚傳喚,陶德大著膽子,躬身而入盧志父就冒充向導,留在了門外。
幽州之主王浚王彭祖,此前在“永嘉之亂”的時候,曾經創建行臺,立藩王為皇太子,打算挾天子以令諸侯。只可惜他距離中原腹地太過遙遠,手底下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寶貨,別說荀氏所擁戴的司馬鄴了,就算茍所扶持的司馬端,也比幽州預設的皇太子來得名正言順,因而事行一半,便被迫偃旗息鼓,王浚心里極不痛快。
司馬鄴繼位后,當即遣人策拜王浚為大司馬、博陵公,都督幽、冀諸軍事。但是因為路途遙遠,中間還橫著劉聰、石勒等敵對勢力,使臣反復繞路,花費了一年多的時間才抵達涿縣,而這會兒長安朝廷任命劉琨為大將軍,都督并州諸軍事的消息,都早已經傳入了王浚的耳中了。所以王彭祖那就更不高興啦大司馬、大將軍,名位相若,特么的我跟劉琨不和,怎可以跟他相提并論,不分軒輊哪?!
在要怎么對待長安小朝廷的問題上,王浚見天兒與臣僚商議,潛臺詞就是:我不打算承認,但沒有理由,你們趕緊給我找個理由出來!這一日,他正在與女婿、散騎常侍棗嵩開小會呢,門上來報,徐州裴該遣使致意先把書信呈上來,王浚一邊拆看,同時召喚陶德報名而入。
裴該在信上寫得很客氣,先恭維了一番王浚,然后說我聽聞叔父裴景思在王公麾下,希望王公好好地看顧他;最后委婉地提了提石勒的問題,說此獠豺狼之性,既然已經率軍入冀,就在王公隔鄰,您可千萬謹慎,莫要中了他的奸計啊。
裴該知道倘若上來就直言勸說王浚不要相信石勒,不但難起效果,反倒容易引發王彭祖的反感那家伙可是驕傲、剛愎得很哪故此這第一封信主要是打個招呼,聯絡一下感情,具體該怎么應對石勒,還得靠自家叔父裴憲去敲邊鼓。可即便如此,王浚也已經很不滿了,隨手把書信遞給棗嵩,冷笑道:“區區孺子,竟也敢來教訓我!”
裴該你家門再赫又如何?你本人才不過二十出頭啊,我聽說你就帶著幾百人渡江而北,然后頓足淮陰不敢北上,手里只有兩三個郡國,竟然得拜徐州刺史、青徐都督特么的這小朝廷的官位也太廉價了吧!你我相隔千里,八桿子打不著,你要跟你叔父聯絡,先給我來封信拜問一下,本是人情世故;但冀州是我本屬,冀州的事情還輪不到你一個毛都沒長全的小孩子來插嘴!
棗嵩雙手接過信來,讀了一遍,微微而笑:“裴文約也是好意,書中并無不恭之辭,丈人不必動怒。”
正說著話呢,陶德進來了。王浚一瞧這送信人,又是氣不打一處來你堂堂名門之后、三品大員,我又官居二品,你怎么著得派名士人過來送信吧?就派了一個部曲大老粗過來嗎,據說還是先問劉演借了路?難道你就如此輕視我不成么?!
當下強按怒火,隨便問了幾句,便吩咐陶德退下了“貴主好意,我已心領,書便不回了。汝且去拜問裴景思吧。”吩咐棗嵩,賢婿去給他指指路。
棗嵩的態度倒并不如他岳丈一般倨傲,不但把陶德送出來,還專門派人領引他們去見裴憲。正巧趕上從事祁弘來找王浚奏事,棗嵩也就撇下陶德他們,與祁弘并肩而歸。
祁弘三言兩語,把事情跟王浚說清楚了,隨即便問:“適才署外那些,是什么人?”
王浚隨口答道:“徐州裴文約所遣,特來拜問裴景思。”
祁弘一皺眉頭:“我見行中一人,身短而黑,塌鼻闊口,得無為范陽盧簡鞅乎?向聞他在臨漳劉演處,如何也跟隨到此?”
棗嵩忙道:“徐州來使先至臨漳,想是臨時招募的向導。”
祁弘搖搖頭:“劉演何以使一吏員為向導?而彼至我處,可有向明公剖露身份?若然不曾,恐有別謀得無與裴景思有所聯絡么?”
王浚一皺眉頭:“果然如此么?卿可看清楚了此人?”
祁弘笑笑,說我就是范陽人啊,跟那盧志父本是同鄉。不過他大戶人家出身,估計不認得我,但此人長相非常丑怪,所以我一眼就能認出他來,那是斷然不會認錯的。
王浚一拍幾案:“此必劉演使其為間無疑!”就要下令派人捕拿。棗嵩趕緊攔阻:“不管此人是否身負使命,裴氏部曲都未必知曉,若急于捕拿,恐壞幽、徐之好。且若裴景思并無惡意,丈人如此操切,反易啟其疑竇,弱其忠心。不如小婿也前去拜會裴景思,察其心意,窺其所謀,若真與臨漳有所茍且,丈人再下令捕拿不遲。”
王浚說好吧,你去,但是“先密遣人將裴景思宅邸圍了,以免走脫!”特么的劉演你竟敢派人來我幽州挖墻角,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必要砍下那個姓盧的腦袋送回給你!
這個時候,裴憲正閉門家中坐,在與好友荀綽商討近一段時間來的幽州政局呢。
荀綽字彥舒,潁川人,乃是名臣荀勖之孫,雖然才只剛三十出頭,但是文名很盛,也曾經擔任過下邳太守和司空從事中郎,故此在投靠了王浚之后,王彭祖便待以賓客之禮,與裴憲一同擔任尚書。
要說當時王浚轄區內家門最赫,賢名最響亮的,那就非裴憲、荀綽,以及燕國名賢霍原三人莫屬了,然而霍原幾天前才剛掉了腦袋……裴憲、荀綽難免兔死狐悲,因此才會聚在一起商議。
荀綽一見面就問裴憲:“霍休明(霍原)究竟因為何故而罹難?按其罪狀,是遼東囚徒三百人依山為賊,欲劫之以為主事,而既云‘劫’,可見休明并未通謀,既然如此,何可以不實之罪而擅殺之?”
裴憲苦笑著反問道:“大司馬欲殺人,還用理由么?”
荀綽湊近一些,壓低聲音說:“得無為前日流傳之讖言么?”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范陽一帶突然流傳起了一則童謠,說:“天子在何許?近在豆田中。”有人說這“豆”嘛,就是指的“霍”霍通藿,指豆葉。
裴憲一撇嘴:“霍休明一書生耳,即便天下大亂,群雄并起,他又安能有天子之份?不過欲加之罪罷了。”
“那么因何欲加其罪?”荀綽把面孔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有傳言,大司馬有篡意,前日乃密問霍休明以制度,休明不應,乃罹此禍……”
裴憲趕緊把身體一縮,連連擺手:“彥舒,慎勿妄加揣測!”
荀綽雙手一攤:“非是我妄加揣測,實是大司馬之心,城中無人不知。倘若異日再征詢我等,該當如何應對?若從之,是為叛逆,恐將遺臭萬年;若不肯從,或許會落得霍休明一般下場啊!豈可不預作防備?”
裴憲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隨即答道:“彥舒,身可死,而大節不可虧,倘若大司馬真欲殺我……數年前我與王車騎(車騎將軍王堪)率眾討伐石勒,一時不慎,為賊燒毀營帳、糧秣,次又于黃牛壘戰敗,魏郡太守劉矩降賊,我則被迫棄軍而逃淮南……當日便應殉國,一時茍且,北附大司馬,大司馬對我,不可謂不厚矣。倘若大司馬果有僭妄之心,我便當切諫之,即便因此而罹難……早便該死了,又何惜此殘生呢?”
荀綽緊盯著裴憲的眼睛:“既然如此,裴公因何不諫?”
裴憲扭過頭去,躲避對方咄咄逼人的目光:“如今胡賊肆虐,天子被擄,國家喪敗,幽州之平安,全賴大司馬……倘若他果有纂意,我自當勸諫,但恐都是些流言罷了……則此時直言,不但觸大司馬之怒,且本無意,也怕變成了有心……還是等他問起我來,再……”
正琢磨著該怎樣找合適理由呢,門外突然有人稟報,說有信使從徐州過來求見,裴憲抹了一把額頭冷汗,趕緊連聲招呼:“請,快請進來!”富品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