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池山上,氐眾的主要堡寨,都在半山偏高一些的位置,而甄隨目前所據,正好在半山腰上。比他更低一些的各處守兵,雖然見到山上大亂,難免心慌,但在將領的指揮下,多數仍然嚴守防區,利用弓箭和長矛對從山下沿路拼死沖來的裴軍造成了不小的殺傷。王澤和熊悌之分道而行,老熊就因此被堵在半道兒上,損失慘重,進退不得。
唯有王澤,手舉大盾,沖鋒在前,雖然身被數矢也仍然硬著頭皮往前頂。因為他知道甄隨是裴該愛將,雖然大家伙兒全都討厭那個家伙,但若因為自己呼應不力,使得甄隨戰死,將來大都督能夠饒過自己嗎?不少人都盼著甄隨吃癟,甚至于盼他完蛋,但最好別完蛋在自己面前——否則怕是自己也躲不過責任哪。
王澤所率“劫火右營”,其中堅本來就是甄隨從徐州帶出來的老底子,比起別部來更為悍勇,更擅亂戰,也更愿意去搭救甄隨——甄蠻子雖然幾乎得罪了所有同僚,但在士兵中間威望還是很高的;加上他即便身居高位,仍然跟在徐州一樣沒什么架子,慣常與普通士兵打成一片,是以頗得士卒之心。
雖說那廝對于個人格斗技的訓練要求甚高,還經常尋過錯鞭笞士卒,就有如三國時代的張飛張益德,“不恤小人”;但經過他嚴訓還能活著留在軍中,成為百戰老兵的,對此卻都習以為常,不僅不恨他,反倒認為是甄將軍的嚴格要求,才讓咱們能打勝仗,我也才能活到今天哪。
越是強軍,越敬勇者,本是常理。
因此王澤率領所部冒著箭雨、矛林,拼死沖上,雖然不時有士卒倒下,其后的兵將踏尸而前,卻不敢有絲毫的延挨。王澤不禁就想啊,我此前要是有這種動力,也不要命地往上攻,估計效果不會比今天差……可要不是甄隨在上面等著救援,我哪兒舍得接受這樣可怕的傷亡數字哪!
等王澤終于連破數壘,沖到甄隨面前的時候,甄隨帶上山的五十名精銳,已然剩下了不到十人,剩下的多數在惡斗中以一敵五,殺得骨軟筋疲,終至殉難,或者還勉強維持著最后一口氣,估計也活不到山下了。
王澤也早就連骨頭都軟了,在甄隨面前一跤坐倒,心說當年老熊他們于陰溝水畔惡戰胡軍,估計也沒有我今天殺得疲累吧……那回老熊就剩下了半條命,陸和在擔架上躺了好幾天才能下地,我這次啊,不躺個十天半月的,再不想動了……
唯有甄隨,雖然滿身是血——多數是敵人的血,但他自己也負創多處——卻仍舊活蹦亂跳的,還嘲笑王澤:“只殺不到半日,汝便骨軟,真正無用。”他接過王澤的指揮權,領著兵卒返身又朝山上沖去。
這時候天色已經逐漸昏暗起來,只見半山上一片火海,也不知道多少木屋被引燃,正好隔開了攻守雙方。被堵在火外的氐卒盡被甄隨帶兵殺盡,老弱氐人擒了一千多人,全都用鞭子抽著,逼令他們哭號慘叫,招呼子弟出來投降。
這一號就號了一整個晚上,甄隨倒是裹著毯子,尋一地平處睡得鼾聲大作,當那些鬼哭狼嚎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山上楊難敵卻一夜不眠,又是驚詫,又是恐懼,眼見士氣已墮,恐怕再無機會把官軍趕下山去了……只得聚攏殘兵,隔開火勢,打算固守最后的幾處堡壘,以待成軍來援。
第二日天明后,熊悌之和梁懃終于率部也殺上山來。梁懃來見甄隨,拱手道:“甄將軍果然勇冠三軍,如此險峰,竟然一日之間,便破其半……”伸手朝遠處一指:“如此一來,山勢之險,賊與我幾乎共有,只需再努一把力,或生擒、或斬殺楊難敵,不為難也!”
甄隨就坐在地上,也不起身,朝梁懃翻翻白眼,說:“汝來得太遲了。昨日之戰,老爺廝殺得甚是辛苦,汝等倒是輕輕松松,借我之勢,上來此山。那其后的戰事,汝等不該拼拼命嗎?”
梁懃忙道:“既是將軍有命,末吏必不敢辭。”他們宕昌羌跟仇池氐數世之仇,既然得著這么個好機會,又豈肯放過啊?梁懃心說你把剩下來的仗交給我打正好,我可以多殺氐人,以出胸中這長年積怨。
正待去指揮部眾,攻打楊難敵,卻又被甄隨叫住了。甄隨問他:“汝竟然自稱末吏?據說汝本是晉人,果然么?”梁懃說正是——“末吏不是羌人,本是晉人,籍于烏氏,數世前遷來宕昌,受晉羌擁戴,暫時為主。末吏昔年,也是做過武都郡吏的,可嘆關中大亂,郡守逃亡,郡城遂為仇池氐所據……”
為了自抬身份,他怕甄隨不明白,還特意解釋:“如今洛陽的梁司徒,正乃末吏從叔,我家得裴公做書,列名《姓氏志》,排在第五位……”
宕昌羌所在位置很偏僻,與隴上的通途又為仇池氐所隔絕,本來應該消息閉塞。不過梁懃終究是晉人,又幼讀詩書,比起楊難敵之流來,就更關注對北方局勢的探查。他早就知道同族的梁芬擔任司徒高官啦,此前王澤、熊悌之遣人來要求宕昌羌出兵,合攻仇池山,梁懃就特意仔細詢問:梁司徒是否還在位啊?他和派你們前來的裴大司馬,關系如何哪?
當聽說烏氏梁如今的聲望被哄抬得很高,梁懃莫名之喜,還問來人能不能搞一部《姓氏志》來,要么《百家姓》也成啊,他好宣示屬下晉羌,以鞏固自身的權勢。對于這種小要求,來使自然一口應承下來,說只要這仗打完了,你們宕昌和長安之間的道路也打通了,相信大司馬必肯將兩部書下賜于你。
所以今天梁懃為了自重身份,特意跟甄隨說明,我可不是羌人,我是正牌晉人,而且還是高門世家子弟嘞!誰想甄隨聽得此語,略一凝思,便即脫口而出:“汝可有女兒么?”
梁懃不知道他為啥要提這個問題,只好點一點頭,老實回答道:“確有一子二女。”
甄隨聞言大喜,當即站起身來,朝著梁懃深深一揖,說:“既然如此,便請閣下將令愛許配于我,咱甄、梁兩家聯個姻吧!”
梁懃才剛一猶豫,甄隨便即挑起了眉毛來,厲聲喝道:“若非汝當我是蠻人,不肯與我結親么?老爺如今是大司馬麾下第一愛將,拜為四品武衛將軍,汝不過一個郡吏的官途,怎敢拿大?!若不允時,老爺滅得了仇池,難道就滅不了宕昌不成么?!”
梁懃見對方疾言厲色,一張丑臉有若妖魔一般,當場嚇得兩腿發軟,遍體篩糠。他心說你要不提,我還不知道你是個蠻子……不過我本身就是娶的羌女,也打算讓兒子娶一羌女為妻——只是如今家世貴重了,這事兒值得再研究——那么把閨女許配給一個手握重兵的蠻子,倒也未必不肯,只是——
“將軍誤會了,小女便大的,也才六歲,小者尚在襁褓之中,如何可以許給將軍為妻啊?”先把話說明白了,你要是實在想要,等得起,那咱們可以先定下親事來——否則這蠻子若是真率兵來打宕昌怎么辦?我本來兵力就不如楊難敵雄厚,還沒有仇池險山可恃!
甄隨聞言,就跟個泄了氣的皮球似的,當場萎了,隨即擺手,說既然如此,當我沒說過,你趕緊滾吧——不是叫你滾下山,是趕緊滾去殺楊難敵啊。
就這么幾句話的功夫,梁懃倒是也想明白了,當是甄將軍自卑蠻子的出身,想要找一大戶人家聯姻;如今我梁氏甚為烜赫,而我又只是分支別族而已,他感覺可能有機會……趕緊說:“稟報將軍,小女雖幼,末吏卻有一個從妹,與將軍年貌相當……”
甄隨雙眼登時一亮,忙問:“汝妹也姓梁么?生得可美?”
梁懃笑道:“既是從妹,自然姓梁,年方二十……不過曾經許人,夫家未及迎娶便即亡故了……”其實他那從妹是個寡婦,但這事兒好糊弄——“倘若將軍不棄,末吏可以作主,以附君子。舍妹說不上天姿國色,卻也窈窕端莊,宕昌晉羌皆慕其美……”這同樣也是瞎話,那丫頭長相一般,好在不至于全然拿不出手去。
甄隨上下打量梁懃,心說既是同姓,估計長得跟你有幾分相似,應該不會太難看——梁懃本人確實是身高體健,儀表堂堂的——便即笑道:“那這門親事,就這么定下了。阿舅速去取了楊難敵的首級,好到大都督駕前報功,若再有我美言,或許便將武都一郡都交與汝也未可知!”
仇池山上,兩代經營,中央堡寨建在半山偏上的位置,和外圈的民用建筑不同,主要以山石壘就,非常堅固;而且一側靠著陡崖,兩面倚著山壁,只有一個方向可以發起進攻,實可謂本時代難攻不落的要塞。楊難敵就率領著剩余的部眾、氐民,憑此險塞,作最后的垂死掙扎。
因為一整晚氐民的鬼哭狼嚎,導致氐卒士氣渙散,陸續潛出投降;最后還肯留在堡中的,全都是楊氏的“鐵桿擁躉”,無論軍民,盡數執械上陣,遠以箭射,近用矛刺,給攻方造成了不小的殺傷。因而梁懃指揮著宕昌羌兵連續猛攻了三日,本身傷亡慘重,進展卻極其有限。
熊悌之一開始就跑來對甄隨說,羌兵的素質和組織力都與官軍不可同日而語,加上器械粗劣,恐怕難竟全功,還不如讓我上吧。老熊膽子雖然不大,打死狗的勇氣終究還是有的,再加上他第一日未能攻上山來,身為“武林右營”之長,竟然要等第二天山道上的氐卒全線潰散,才能趕來與甄隨相合,自己也深感面上無光。他亟欲建功立勛,以免被甄隨、王澤他們將來在大都督面前參上一本,責備自己無能,甚至是怯懦……
可是甄隨想要讓未來的“大舅子”梁懃立功,卻斷然駁回了熊悌之的請戰,只命他將所俘氐眾全都押去山下,好生看管。熊悌之在山下又等了兩天,等不到破山的消息,干脆又攀上山來了,再次向甄隨懇請。
宕昌羌的士兵素質、武器裝備,本來跟仇池氐就屬半斤八兩,與裴該所部精銳絕不可同日而語。關鍵是如今仇池氐已陷死地,難免作困獸之斗,相比起來,宕昌羌的復仇愿望還沒有強烈到寧肯跟對方同歸于盡的地步,自然便會落在下風。倘若沒有官軍壓陣,只有這三四千宕昌羌的話,恐怕楊難敵早就發動決死反擊,把兩倍于己的羌兵徹底趕下山去了吧。
更何況,若再加上堡寨中幸存的老弱婦孺,數量反倒是羌人的兩倍有余。
熊悌之反復懇求,甄隨沉吟不語。
他在琢磨什么呢?甄隨心道,這事兒倒是我想左了,倘若大都督或者裴長史在,肯定樂見宕昌羌和仇池氐拼個兩敗俱傷,最好是楊難敵授首,而梁懃也變成了光桿司令,大軍便可在攻下仇池后,繼進以平宕昌……不過如今我已跟梁氏聯了姻,就必須得為“大舅子”考慮了,倘若他兩手空空,去投大都督,大都督未必重視,而梁司徒甚至有可能壓根兒就不認這門同族親眷,則我娶其從妹,所獲甚少啊,太不劃算了。
原本只想讓梁懃立下斬殺楊難敵之功,不過看情況,這家伙肩不起如此重任來,那么與其讓他跟這兒把主力拼光,還不如我伸手幫上一把……老熊無形之間,也算是給了我一個臺階下,好吧,那你去吧。
熊悌之得了甄隨的首肯,抖擻精神,當即挑選精兵,前去替換下羌卒,攻打氐寨。他這兩天在山下倒也沒有閑著,反復審訊俘虜,因而被活活打死的都不下十人,早就對這核心堡寨的內部情況,了若指掌。計劃既然周詳,官軍的素質又非氐卒甚至是氐民可比,他這一上陣,形勢便瞬間改觀。
但即便如此,也花費了整整兩天時間,才終于殺入寨中,氐卒多數戰死,氐民全都跪地求饒,最后裴軍和羌兵將楊難敵與其親信百余人直逼到崖邊。熊悌之爬上寨頂,高聲呼喚,要楊難敵投降——“如今我不必再攻,只一輪箭,汝等便無一人可以得生,何如棄械而降?大都督向來仁厚,即便必要斬汝,應當只及本族,未必會害了這些依附的氐人。汝一世稱雄,既蹈死地,難道就不為部下生死考慮么?”
楊難敵不禁長嘆道:“我承先父基業,旬月之間,毀敗至此,哪還有臉面去地下相見呢?只恨兩次為莽夫所趁,敗得不服啊!”
甄隨兩次都是親率小部隊實施偷襲,趁亂取勢,實話說所冒風險甚大,并非兵法之正道,楊難敵難免會想:我怎么就輸了呢?老天爺為啥會如此眷顧一個莽夫?
其實甄隨兩次行險,性質不盡相同:第一回偷襲河池,純屬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搏命——因為食糧不足,退路艱難;第二次卻是謀定而后動,事先做過了仔細的勘察和周密的計劃。對此,楊難敵自然難以分辨,還當甄隨只是一味的魯莽,誤打誤撞,這才僥幸成功——他就不想想,人連續兩次打在你軟肋上,就真這么湊巧嗎?莽夫能干得出來嗎?
楊難敵對于這仇池山的一草一木,都極為熟悉,他也不是不知道,正面崖壁并非無可攀援——自己小時候還爬過來著——只是手頭兵力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自然只能防守官軍最可能來攻的方向,因而疏忽了這條“絕路”。況且在他想來,你就算攀崖而上,能上來多少人?還不瞬間就被我給包了餃子嗎?誰想甄隨慣會裹亂,甚至不惜以氐民做盾牌,竟然不到五十人就將山上的防御給徹底攪亂了。
——這也是甄蠻子家的世代故智,原本抵御官軍的時候,就經常綁了晉民做人質的……
如今楊難敵自己也被逼到了絕地,朝下望望,云霧蒸騰,深不見底。但是他知道,這一面的山壁比起甄隨所攀爬的正面來,其實要緩得多,有更多可以攀緣的樹木,有不少可以落腳的巖石。略一凝神,主意已定,于是大叫道:“我寧死,絕不投降!倘若佼天之幸,尚保此殘生,哪怕十年二十年,必要報此深仇,殺甄隨、梁懃等!”
隨即緊一緊身上的袍服、披風,命士卒將粗索縛在一根合抱粗的樹樁上,便即手把粗索,一縱身,朝山崖縱躍而下。熊悌之遠遠望見,不禁大驚,急命士卒:“放箭!”看樣子只能得著死的楊難敵了,可別真讓他給跑嘍!
楊難敵那百余名親信紛紛聚攏過來,各執盾牌,甚至以身擋箭,以遮護身后的楊難敵——最終這百余人盡皆被亂箭射死,無一人請降,也無一人得活。然而等熊悌之領兵沖到崖邊的時候,伸手一拽,繩索那頭空無一物,再朝崖下望望,卻根本找不到楊難敵的蹤跡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