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馬  第三十三章、項莊舞劍

類別: 歷史 | 兩晉隋唐 | 勒胡馬 | 赤軍   作者:赤軍  書名:勒胡馬  更新時間:2019-05-01
 
諸尚書商議,使和濟前往五校營,一方面鎮定局勢,一方面調查事情的原委。和濟百般推托不得——他入省最晚,所以排位最低,原本還有出身低微的殷嶠可以踩兩腳,可惜殷嶠卻出城去了鞏縣——只得苦著臉,先召自家及親朋門客、家奴百余人,并尚書小吏數十人跟隨保護,一直拖延到臨近中午時分,方才戰戰兢兢地前往五校營中。

才入轅門,便聞得一股血腥氣,隨見遍地伏尸,和尚書當場一陣五內翻涌,直接扶著車軾吐了一地。就此不敢入營,只在附近覓一背風處設席坐下,遣人各處去召還逃亡的五校兵將,并且嚴加審訊,調查事件的具體經過和因由。

五校雖然奔散,好在具體名冊,在尚書省內也有備案,就此案圖索驥,陸陸續續把有家人或親眷在城內者,全都給找了回來,還要他們協助去搜拿余眾。然而除了宿衛宮禁者尚且未散外,尚有二三千五校兵,寥寥數十名尚書令史,怎么可能關照得過來啊?一直忙到天黑,也僅僅聚攏起來千余人罷了。

小吏來向和尚書請示,這批人,您是不是要親自審訊哪?和濟厭煩地擺一擺手:“此等庶務,豈是我當親勞的?汝等且審,若得兇手,再縛來稟我可也。”

這小吏躬身領命,下去之后,就悄聲對同僚張奇說:“和尚書果然不肯理,止命我等訊問。”張奇點點頭,微微一笑道:“當如何問,君等心中有數了吧?”那小吏連連點頭:“我等皆必不負所望。”

天色逐漸黑了下來,從人來稟,說五校營內的尸首都已經處理好了,并且以凈水洗去血跡,也清掃了衙署,恭請尚書入駐。和濟本不愿久處此間,才剛下班的點兒,他就打算吩咐幾句,便即返歸自家去休歇了。然而荀邃卻幾乎是每個時辰兩趟遣使,緊著追問他審訊的結果如何,他因此不敢遽離,只得捏著鼻子入于營中,命人從家里取被褥和宵夜來——“本尚書坐鎮于此,汝等連夜細審此案,若無結果,本尚書絕不肯歸!”

結果訊問了一整個晚上,小吏們個個眼圈發黑,唇焦舌燥,最終卻還是一無所獲。

究竟是誰發的箭,射的裴丕呢?貌似是個隱形人,反正目前歸來的那些五校兵卒中,竟無一人知曉,而且也沒人能夠提供任何有用的線索——反正審訊的結果是如此。翌晨和濟起身后,張奇便來稟報,呈上厚厚一摞審問記錄,說:

“發箭暗害裴右衛的兇手,當是排列于五校兵軍陣后方,是以無人知其為誰。且五校奔散,尚且滯外不歸者,十之五六,兇手亦必知罪不可綰,應是逃去無蹤矣——末吏等無能,未能問出實情,懇請尚書責罰。”

和濟大怒,手拍幾案,當場就把張奇給罵了個狗血淋頭,但等罵完了,他卻反倒問張奇:“然今將如何辦?如何向右衛交代啊?”

張奇提起袖子來,擦擦濺在臉上的唾沫星子,緩緩回復道:“以末吏想來,若說此事純出偶然,乃五校兵驚駭之下,誤發箭而中裴右衛,則右衛必不肯信;若說兇手逃去無蹤,右衛亦不肯善罷甘休……”

和濟說這不廢話嘛——“那又當如何做?”

張奇道:“不如推說是羯賊的奸細,先期潛入洛陽,欲圖造亂,以呼應羯兵來犯,且已為我所偵得,卻拒捕而為所殺矣——即殺二三人以塞責,或許可以蒙混過關吧。”

和濟連連點頭:“此計大好——汝可下去,速斬三……四人首級來見我。”略頓一頓,卻又忙道:“也不必來見我,捏造一篇這四人的供詞,并首級一并獻往右衛軍中。此事若辦得好了,我保汝三歲之內,升任尚書郎!”

張奇領命而去,才出衙門,就不禁輕聲嘆息,自言自語地道:“這般無謀之輩,只因出身高門,竟然得任尚書,而我等卻沉淪下僚……此天不公如此!”

另一方面,祖納乘車前往宮廷,一方面要將事變的消息稟奏皇帝司馬鄴——雖然估計明達早就已經稟報過了,但自己作為尚書省的代表,是必須再走一遍程序的,順便也申明一下省內的態度——另方面搜捕肇事者明達。

然而他卻被堵在宮門前,宿衛說明通事有令,任何人都不準邁入宮中一步。祖士言當場就躥了:“一介中官,豈敢隔絕君臣?明達畏其罪,難道打算造亂不成么?!”

他大聲斥喝宿衛,要對方速速入宮稟報。宿衛去了約摸一頓飯的時間,祖納都等得快不耐煩了,宮門方才稍啟,有中官揚聲道:“陛下有命,宣祖尚書入宮。”

祖納棄了車,步行而入宮中,行不多遠,就見朱飛端立階下,腰彎得如同蝦米一般,深深作揖。祖納沉聲問道:“陛下安在?”朱飛近前兩步,拱著手說:“五校營中之事,陛下已盡知矣。此禍之生,端由中官,陛下亦深感慚愧,但命我探問尚書——省內對此,有何章程?”

祖納冷冷地回復道:“唯有縛明達,并捕獲兇手,押往右衛,大患或可稍息。”

朱飛面色沉重地說道:“尚書亦知,明達乃陛下潛邸舊臣,久隨左右,向來忠謹,陛下亦深愛之。今雖因無能而致亂,終非其本意,陛下實不忍其為卒伍所辱……”

祖納厲聲打斷朱飛的話,呵斥道:“五校謀害國家大將,焉知非明達所指使啊?若不能受縛嚴訊,誠恐事累天家!朱君亦知書,難道不明此理么?!”

朱飛左右瞧瞧,然后壓低聲音說:“尚書誤矣,倘若將明達縛送右衛,才恐會累及天家哪!”

祖納愕然道:“這是何理啊?”

朱飛道:“明達向陛下請罪,細述端委,披肝瀝膽,實無害人之意,多因御下無方,乃至于此。然若縛送右衛,彼等豈甘心‘誤殺’二字啊?倘若必索主謀,捏造供詞,誠恐項莊舞劍……近日的形勢,尚書亦不會毫無所察吧?”

祖納聽了這話,眼睛當場就瞪起來了,嘴巴張開,卻半天說不出一個字。好不容易,他才鎮定了情緒,急忙偏過臉去,痰咳一聲,清清嗓子,這才轉過頭來對朱飛道:“如此,我便縛明達先入省中,審訊得實,再送右衛。”

朱飛苦笑道:“亦同理也。右衛不甘‘誤殺’,或不信省中之斷,則最終不但累及天家,也將累及諸位尚書……”

祖納多少有點兒慌神,忙問:“朱君既如此說,想必已有對策?”

朱飛頷首道:“唯有死人,是再不會攀誣的。”頓了一頓,又說:“實不相瞞,明達唯恐禍及天家,已自剄矣,尚書可執其首級而歸,及其供詞,送至五校……”

祖納頓足道:“竟然已死……死人固然不會攀誣,然死人之言,其誰肯信啊?”

朱飛苦著臉道:“不過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舍此尚有何計?”其實他勸說明達自殺,還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共事多年,實不忍同僚落于卒伍之手,不但要受刑受辱,說不定還會死得極其凄慘……

亂世之中,武夫暴虐,士卒亦無約束,那真是多么殘酷的事情都能做得出來啊。朱飛還記得當初長沙王司馬乂的下場——先被囚于金鏞城,繼而張方入金鏞,“收乂……炙而殺之”……藩王尚且如此,況乎一介小小的中官呢?

還不如自己直接抹了脖子,總歸來得舒服一些,但愿真如吉友大師所說,尚有來世,可以托生一好人家……不,要在托身于太平世道。

祖納無可奈何,只得首肯了朱飛所言,于是朱飛即喚一名小宦來,捧著盛裝明達首級的木匣,隨其出宮——陛下您就不必見了,趕緊送去右衛軍中,把這事兒了了最要緊啊!

眼瞧著祖納的背影漸行漸遠,且脊背佝僂,似有不堪重負之意,朱飛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頗有兔死狐悲之感傷。

明達的首級,是當日午后送到的洛陽西門。裴丕既死,表面上即由其屬將余寶統領右衛軍——裴詵和王貢自然不合適露面,也沒有資格代掌其職——這余寶本亦孝廉出身,是知書達禮的,但在王貢的唆使下,卻故意裝大老粗,梗著脖子不肯與祖納對話,只是站立城頭,遠遠拱個招呼,便命將明達首級接將進來。

這時候裴詵已經回過神兒來了,細思事變的前后經過,不免疑云叢生。但他硬憋著,不向王貢探問,兩人只是聚在一處,商量此后的行動方案。王貢說了:“此正天賜良機,可促大司馬上洛。當此時也,我等須鎮之以靜,控扼西門,不管朝廷做何舉措,都一概不理、不信為好。”

所以明達的首級送進來之后,右衛軍就跟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似的,仍然固守西門,也不散去。祖納屢屢催促,說要面見余將軍商談,軍士卻只是回復說:“方驗首級,無暇見尚書——且閹宦雖授首,放箭的兇手安在啊?”

“兇手”的首級,要等第二天午前,方才送到西門。呈送者乃是尚書令史張奇,他的身份地位遠不如祖納,所以也不敢說要面見余將軍,只能拱著手端立營前,等候答復。一直等到紅日西墮,才有一名軍士出營來,指著張奇的鼻子罵道:

“汝可歸告諸尚書,我家將軍于洛陽城內遇害,必非小小閹宦所敢為,此事當有隱情,恐還有主謀!送幾個死人頭來,及兩份含混不清的供詞,便打算塞責了么?如何能安眾軍之心啊?!”

張奇抬起頭來,眼神朝那軍士身后一瞥,就見王貢藏身營內,正遙遙地向自己以目致意。于是大聲問道:“此事確乎如供狀所載,是羯賊的奸細所為,明通事實不知其事,因負督責不利之罪而自剄,奸細亦皆殺之,何得有假啊?哪來的隱情,主謀?”

他這純屬臨場發揮,王貢不禁頷首微笑。

那軍士喝道:“既云奸細是拒捕被殺,如何倒有供詞?既有供詞,如何不能將人生致于此?汝當我等皆是老粗,不識官吏狡詭么?!速速歸報尚書,勿得塞責,嚴捕兇手,并其背后主使,方可使眾軍心安!”

張奇假作惶恐之狀,抱頭鼠躥而去。他跑回尚書省稟報,荀邃不禁大怒道:“送幾個小卒人頭過去便了,為何還要捏造供詞?!”張奇眼角朝斜側一瞥:“此乃和尚書所命……”荀邃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啊,戟指和濟:“汝……君……誤大事矣!”

和濟苦著臉道:“五校卒伍奔散,其實難捕,兇手亦必遁去,哪里還敢現身啊?濟實無能,還望荀公別命能吏肩此重任吧。”

荀邃左右一掃視,就見祖納垂首,褚翜望天,鄧攸顧左右,這一個二個的,都不打算挑擔子啊。梁允倒是站出來說:“不如由允前往五校營,重理此案。”然而荀邃擔心梁允屬于西黨,怕他不肯實心用事,最終還是一點鄧攸:“伯道素有智計,此事還須仰賴于君。”

鄧伯道少年以孝節著稱,長大以文學入仕,雖染清談之風,卻曾陷身于羯,復逃依李矩、祖逖,理論上還是個有膽識、肯辦事的人。既入尚書,他受到荀邃、梁允等人影響,逐漸地故態復萌,又復垂手坐談,但碰上這種大事兒,復為荀邃直接點將,卻不敢不打點起十二分精神,去詳細調查事情的原委。

實話說,倘若初命即是鄧攸,即便因為種種原因,查不明白真相,也不至于如和濟一般荒唐塞責。然而既經和濟審過了一場,這該問的,或者說能問的人也都問過了,能取的,或者說該取的供詞也都取到了,除非鄧伯道是名偵探柯南,否則還真查不出更多的信息來。尤其千余五校兵卒,鄧攸一個人又哪里問得過來啊?最終還須依賴張奇等小吏……

所以事情就僵在這兒了,一連兩天,審訊毫無進展,右衛也始終固守西門不動。荀邃親往求見病中的卞壸,請他扶病前往西門,去勸說右衛軍將。然而卞望之還沒登車,那邊王貢就得著了消息,急命將軍中徐州舊人盡皆撤至門樓之上,留在營前的,全都是裴丕在河南所召的新兵。這些新兵可不賣故徐州刺史的面子,緊閉營門,絕不搭理。氣得卞望之扶軾而昏,被從人七手八腳,輿回了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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