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馬  第四十四章、龍喉下有逆鱗

類別: 歷史 | 兩晉隋唐 | 勒胡馬 | 赤軍   作者:赤軍  書名:勒胡馬  更新時間:2020-10-21
 
蘇峻于四月間發動兵變,殺入建康城,因為路途遙遠,這個消息要到五月份才被送至洛陽。群臣大喜之下,多數建議即刻發徐州兵南下,趁亂以取江左。

然而郭默卻道:“蘇峻不過萬余眾,且無根基、無聲望,破之不難,然恐王敦自武昌順流來伐。我若遽發兵,倉促間難以規劃,能渡者多不過萬人耳,倘若王敦、蘇峻并力先御我,則勢將困窮。以臣之意,不防密覘建康形勢,待等王敦殺至,與蘇峻爭鋒時,再遣兗、豫之卒掩襲武昌,別調兵馬南下荊襄,趁其虛弱,可保必勝。”

裴該點頭道:“卿此番謀劃,甚合朕意。”

陸衍時任徐州及豫東二郡都督,主力駐在合肥,別部四千人屯廣陵和輿縣——因為晉軍主力都在武昌,建康空虛,所以不擔心對方會從徐州方向發起進攻。倘若這個時候倉促渡江前往建康,郭默說“能渡者不過萬人”,其實是高估了,因為糧草尤其是船只的限制,短期內也就派幾千人過去而已。以華軍的素質,又是攻城戰而不是在山林池沼間行軍,打蘇峻、馬雄一萬多,即難取勝,應該也不至于大敗吧。

然而蘇峻作亂,王敦不可能干瞧著,必然大發舟師,順江而下。別說一旦王、蘇二人先聯起手來以御北軍,則形勢危殆了——南渡之兵,很可能匹馬不歸——倘若當面正逢武昌舟師,你怎么過江都是個問題。

還不如讓他們鷸蚌相爭去,華軍嘗試坐收漁人之利,聚集兵馬,向江、荊兩州發起進攻。最好能夠奪取武昌,一刀下去,把長江切成兩半,從此天險我與敵共有;退一步,即便王敦留下能將強兵固守武昌,也必然無力再增援荊襄了——就王廙那廢物,在外無援救的情況下,打他還不是跟玩兒一樣嗎?

其他官僚叫囂著趁機攻打建康,是覺得時機大好,不可錯失;唯郭思道久守樞部,于戰略規劃上經驗豐足,才能夠拿出來切實可行的應對方案。

然而文、武兩大重臣,裴嶷和祖逖,卻全都反對倉促發兵。

裴嶷說了:“陛下此前不明申司馬睿為叛逆,驟興討伐之師,一為中原未定,不宜南征,二則以其勝朝遺緒,不忍加誅,而望其幡然改悔也。今若趁其內亂而往攻其城,固然時機大好,奈何蘇峻本國家罪臣,南渡不久便行此誕妄之事,一旦天兵繼之,南人或以為蘇峻實為偽降之間者也。

“江上來報,蘇峻既入建康,即縱兵大掠,侵逼士人,窮兇極暴,殘酷無道,南人無不切齒痛恨之,而欲餐其血肉、寢其皮毛。倘若誤以為是朝廷授意,則南人終不肯降,且王師申討時,亦必堅拒,所過難免屠戮,恐失陛下仁恕之意!”

蘇峻做得實在是太過分啦,咱們若是趁機伸手,被南貉誤會是一撥的,從此深恨北人,這對于統一大業,尤其是收服江南的人心,沒什么好處。可不能因為一時小利,就罔顧大義,更影響到底定江左的大業哪。

裴該聽他所言有理,不禁捻須沉吟。隨即祖逖也出班奏道:“臣亦以為,不應趁機南向,而當繼續鞏固中原,恢復生產,以待將來。國家方定河北不久,慕容氏虎踞幽州,拓跋氏又叛服不定,沿邊戍卒不得休息,倘若此時南下,發兵少則得利少,既取荊州,亦當命中原之卒久戍,虛耗錢糧;發兵多則恐動搖大局,傾空府庫。

“昔羊叔子(羊祜)請伐吳,而樹機能方肆虐邊鄙,以是晉武不許——今日之勢亦然。北方若定,中原穩固,則十萬之眾渡江不難;江左人心散亂,復經蘇峻之變,將更孱弱,收之易也。然若謀一時之小利,使中原之卒北守幽、并而南斗荊、襄,萬里轉運間,國必虛疲。

“要在南人不能渡江而北,鮮卑卻可馳騁南向;尸居余氣,枯守之徒,無需先伐,戎狄無信,卻宜先定。且陛下此前規劃,要先使陶公定蜀,再三路發兵夾擊建康,如昔晉伐吳故事,可以事半而功倍。如今豈可因一時之忿,而為事倍而功半之勞呢?陛下三思。”

裴嶷從政治上,祖逖從軍事上,都極言不可南征,裴該從善如流,當即首肯其言。于是便命華恒、祖納等以私人身份寫信給王敦,申明蘇峻之亂與朝廷無涉,并且表態當其東征定亂之時,絕不會從背后去捅一刀——當然啦,信與不信,都在王敦,倘若王處仲接到這些信后反倒心生疑慮,不肯全師以攻蘇峻,導致戰事拖延,那說不定對華朝反倒更為有利呢。

然而三日后,又有急報傳來——這回遞出消息來的,乃是王貢安插在江南的奸細——說司馬睿既已逃遁,蘇峻乃脅逼吳興王踐祚稱尊……

王貢既然想在建康城內安插耳目,當然不會放過吳興王府這個最合適的潛伏場所了,即便在裴該稱帝、南北對立之后,仍然不時有相當重要的情報從王府中秘密傳遞出來,于府內主持其事的,就是管家裴仁。

裴仁本名王陵,還是王導送給裴該為仆的,裴該北渡時并未相攜,把他留給了裴氏。其后裴氏又將共過患難的貼身侍女蕓兒許于裴仁之子為妻,就此徹底收攬了其心。那么既然裴氏日夕思念其侄裴該,裴仁當然愿意幫忙為裴該搜集情報和傳遞消息了。

所以這份情報的內容非常詳細,說蘇峻當日入府,是如何逼迫裴太妃的,太妃如何寧死不從,蘇峻乃將王彬等所俘士女押至府前,命軍士逐一虐殺,以恐嚇太妃。太妃終究心腸軟,等殺到第四個人的時候——內中沒有王彬,地位如此顯赫之人,蘇峻不到萬不得以,還真不舍得宰——終于被迫低頭。

據說裴太妃當時抱著司馬沖放聲大哭,說:“汝父不肯歸從王化,復信諸葛恢等而召蘇峻,此汝父之罪也,父罪只能子償。汝今被逼從賊,將來無論華軍來,還是王處仲來,恐都不能容汝,我亦難以救汝,唯與汝同死而已!”

裴該見得此報,不禁暴怒如狂,當即鞋也不穿,就直沖向前殿,要召祖逖、郭默來,當即派發大軍,渡江去討伐蘇峻。

皇后荀氏見皇帝衣冠不整,光穿著襪子就往前殿跑,嚇得趕緊沖上去,一把揪住,問道:“陛下每常戎服見臣下,仆射等以為無禮,反復勸諫,今日為何連戎服都不肯著,便欲召見臣子啊?此大失體統事,天子如何可為?”

裴該平常跟內宮里穿著是很隨意的,怎么舒服怎么來。只是與此前所謂的名士們不同,名士們多著寬袍大袖,以求襟帶當風,表示瀟灑不群,裴該卻為了方便活動,習慣窄袖短衣,甚至于暑熱時,干脆只著短袖衫和短褲——這在后世很常見,在此世就跟只穿內衣褲沒啥區別了。

所謂“戎服”,雖然也是窄袖著褲,終究衣襟是要長過膝蓋的,褲腿也是要掖在靴子里的,或者套在襪子里。然而他此刻只著農夫一般短衣,下擺剛剛過襠,襪子塞在褲腿里面,這般模樣就很不成體統啊。別說皇帝了,就算普通士人子弟敢這么穿著見人,也必遭尊長呵斥甚至是責打。

裴嶷等人,尤其是熊遠、陳頵等諫臣,對于皇帝經常穿著戎服視朝,皆感不滿,常進忠言,裴該假以不忘戎事為由給勉強搪塞了過去。于是裴嶷就以裴家長輩的身份,改向皇后進言,懇請皇后勸諫天子,甚至于拐個彎兒,寫信給在關中的荀崧,請他幫忙跟閨女打招呼。至于皇帝平常在宮里怎么穿著,他們見不著,也管不了,但若裴該今天這副模樣落到外臣眼中,必將引發軒然大波啊,荀灌娘又怎么可能不加以攔阻呢?

裴該若著寬袖袍服,估計荀后這一拉扯,都能把他袖子給扯裂了;奈何他穿的是窄袖衫,使得荀后直接揪胳膊,裴該連扯兩扯,不但扯不開,反倒感覺自家膀子發麻……無奈之下,只得暫且止步,旋將手中書奏遞給荀后,說:“我欲伐蘇峻,乃不及更衣……”

荀后不敢把兩只手全都松開,只能不顧禮儀,單手接過,匆匆一瞥,她就明白了——這條龍是被觸了逆鱗啦!

裴太妃和裴該是什么感情,沒人比荀后更清楚的了,對于此前羯營中事,裴該有事沒事總愛在老婆面前提起。實話說,倘若對方不是丈夫的同姓尊輩,荀后都會懷疑丈夫其實喜歡那個老女人,從而暗呷一兩口干醋……

蘇峻再怎么作亂,哪怕把司馬家殺得人頭滾滾,哪怕把王導等人全都扒光了游街,估計裴該都不會太過在以意,但那廝竟然劫持了裴氏,還逼得裴氏要跟繼孫抱頭痛哭,這裴該絕不能忍啊。荀后見此,也就不再攔阻裴該,只是命宮人趕緊把戎服取來,給天子換上,嘴里還安慰說:“軍行千里,不急在一刻,陛下正不必效楚王劍及屨及。”

可就裴該換穿衣服的這片刻時間,荀后細一思索,終于回過味兒來了,當即又勸說道:“蘇賊辱及姑母,陛下一時情急,其實想岔了。陛下欲發兵南征,且不說前日祖公等便言不當征,即便不顧國家,亦當顧念姑母安危啊。今姑母在蘇峻手中,投鼠忌器,王師豈可倉促臨江?”

裴該聞言,動作當即僵硬,想了一想,不禁苦笑道:“皇后所言是也,我一時惱恨,竟連理智都喪盡了……”

不等荀后問他啥叫“理智”了,他便頓足道:“然姑母陷身賊中,仿佛昔日之情復見,可惜千里懸隔,我不能再孤身往救,卻又不便發兵……這可如何是好啊?!”隨即繼續穿著戎服,說不成,我得趕緊召裴嶷、祖逖他們來商議對策。

荀后建議道:“與其召仆射、樞使等,不如召王子賜來……”

王貢王子賜此時的職務,乃是樞部候變司郎中——其名出于《太公兵法》,云:“主伺奸候變,開闔人情,觀敵之意,以為間諜”——為此轉為武職,領中校銜。

一司郎中為從五品,中校則是正五品,但不管怎么說,原本在關中行臺,他跟裴詵二人并為從事中郎,如今裴子羽卻貴為中書右仆射,入堂拜相,王子賜卻被遠遠地拉在了后面。這一則是裴詵雖然仍舊負責情報工作,但他的主職不但掌“機要”,抑且參“政令”,所居中書,乃是國家重要決策機構;王貢則只有情報搜集和分析的職能,而并無決策權。

再者,裴詵既為宗室重臣,又有行政經驗,王貢的出身和資歷都沒法跟他比。當然最重要的,王子賜人緣不好,有可能除了陶侃尚且顧念些舊日之情——其實也不多,因為王貢叛過他一次啊——外,滿朝文武,就沒誰真喜歡此人,肯與之接近的。

一般認為,朝廷重臣,尤其是宰相,首重在德,其次方為才學,唯有能以德望統領百僚者,才有資格立朝秉政,燮理陰陽。裴詵雖然也長期搞情報工作,但他本人是一直站在明地里的,尤其久居長安,與同僚都很親近;王貢則始終躲在陰影里,且長期出鎮東方,跟他面熟的人還真不多。況且誰謂王子賜而能有“德”了?

故此大家都判斷,天子雖然信重王貢,但此人最高也就做到四品而已,將畢生與部尚書乃至宰相無緣——升為三品,除非等他退休或者干脆“殉國”吧,否則群議洶洶,必謂天子用倖進小人,非得紛紛抬棺死諫不可。

好在王貢貌似對他目前的寄遇也并沒有什么不滿,只是踏踏實實地擔當本職工作,謹慎言行,絕不越權半步——陶侃對此倒是挺欣慰的,曾說:“時勢變遷,若王子賜仍是昔日那般飛揚跋扈狀,即便天子仁厚,吾亦恐其不得善終也。”

如今王貢已經不僅僅只負責東方的情報搜集和分析啦,他和裴詵的工作范圍都擴大到了全國甚至于全天下,只不過一方注重軍情和敵情,一方注重吏情和民情罷了。裴該有時候看此二人,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戴雨農和陳氏兄弟來——這就仿佛軍統和中統嘛。

且說裴該如荀后所言,穿著戎服后,即于偏殿召見王貢,見面后也不廢話,直截了當地問道:“卿可能為我救姑母出于建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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