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淵覺察出事情有異,心里越發地焦急。
雪卿道:“王公子厚愛,本不該貿然推辭,可是我如今身負血海深仇,不能不顧念往日的情誼。自從仲文遭人所害,我便對天立誓,若是不能為他報仇,便情愿孤苦此生。若是有人能替我手刃仇人,即便是家中有百十個妻妾,我也情愿一生服侍他。如若不然,即便那人有潘安之貌,司馬相如之才,我也斷然不允。請王公子見諒。”
王淵心中駭然,沉默良久才道:“這,這也是應當的。只是那伙賊人窮兇極惡,詭計多端,官府天羅地網之下都能逃遁于無形,你若想報仇只怕是遙遙無期,而且也斷然不可能是憑一人之力啊。”
“范姑娘,王兄說得是。當日庾駙馬、范公子和我三人合力才與他們打成平手,而且最終只有我得以全身而退,連累范公子身死,庾駙馬傷重不起。他日若是蒼天有眼,只怕也是多人合力才能將那伙賊人捉拿歸案。”溫蒼不禁打了個圓場。
雪卿道:“我只有一副殘軀,委實不能輕許多人。但也須得是出力最多或者得到最重要線索之人才可。”
王淵此時已經像是一只霜打過的茄子,再無方才的神采。
他心知自己究竟幾斤幾兩——那真的是文也不行,武也不行。除了一手追紅逐綠、流連花叢的本事,便再無所長了。
別說讓他手刃何天翼,就是跟人盯梢他也沒有足夠的體力。
席上一時靜默下來,三人都沒說話。
雪卿抬手,再次自斟一杯。
溫蒼勸道:“范姑娘,多飲傷身。聽長公主身邊的朦兒姑娘說,你近日仍然少眠多夢,不思飲食,人也越發消瘦。我看還是善自保養為妙。”
雪卿手握酒盅,那海棠紅色的瓷釉落在王淵眼中猶如心頭滴下的鮮血一般。
“多謝溫公子,只是這最后一杯,我不得不喝。”
雪卿轉向王淵,舉杯說道:“我每日要抄寫佛經,不敢耽擱太久,便只能多飲一杯告罪,還望王公子莫要介懷。”
未等王淵回過神來,這一杯酒已經下肚。
王淵道:“不敢耽誤姑娘的正事,更不會介懷,姑娘切莫為此憂心。”
雪卿起身道:“多謝王公子海量汪涵。”
說罷便轉身要走。
王淵也站起身來,伸出手,似乎仍有未盡之語,卻還是嘆息一聲,眼看著佳人遠走。
溫蒼不忍,拍了拍王淵的肩膀說道:“人各有志,何況范姑娘本就是個烈性子,說什么也是勉強不來的。”
王淵鬧鐘一片空白,直直地跌坐了下去。
溫蒼見勢不妙,連忙向站在遠處的仆從問道:“王府的小廝、長隨何在?”
庾府的仆從回復道:“回溫公子,都按長公主殿下的吩咐,在門房那邊好酒好菜的招待著呢。”
溫蒼道:“你們著人去瞧瞧,他們可用完了?若是用完了便讓他們早點來攙扶王公子回府罷!”
那人連連稱是。
溫蒼不免又寬慰了王淵幾句,可直到王家的下人到來,王淵也未出一語,雙眼失神。
王家下人看他家大公子進庾府赴宴之時還是英姿颯爽,氣宇軒昂,如今最多也就過了大半個時辰,如何就變得這般萎靡不振,狀如癡傻?
溫蒼看著王淵被攙扶著回了府,心中不免生發出“情之一字,著實害人”之感。
那邊廂,幼薇一直在雪卿房中等待,見雪卿回來面色如常,便知此事已一如庾遙所料。
金銀財帛這些身外之物,王家自然是不缺的。
王淵色迷心竅遣散妻妾求娶的事情也未必做不出來。
只有從他的短處著手,才能斷了他的念想。
而雪卿身為范仲文的未亡人為他血洗仇怨也是理所當然。
“都說與他聽了?”幼薇開口道。
雪卿點點頭,坐在幼薇不遠處。
“希望從此之后諸事皆休,我實在是不習慣如此巧言令色。”
幼薇微微笑道:“怕不是范姑娘對這巧言令色四個字的理解有偏差?按本宮對你的了解,恐怕人家是一點好臉色也沒見著,此番回去恐怕還會病上十天半個月呢。”
雪卿漠然地道:“縱然病得久些,也比失去性命好。我是個不祥之人,但凡男子顧惜自己的性命也不該與我親近。”
雪卿腦海中幽幽浮現那年漫天的花雨。
那時的她還是胭脂醉精心培植的一棵搖錢樹。
日日只能瞧見遠處層層疊疊的屋頂,飛檐斗拱。
窗外一枝枝明媚鮮艷的緋櫻開得豐腴飽滿,只要輕輕一陣風吹過,便會全部于枝頭升騰而起,化為一片粉色霞光。
而她心中愛慕的那人便如天兵神將,總是能夠突然帶起一陣微風,腳踏著輕紅碎粉,飄飄如仙,直向她而來。
可是此時呢?那人卻已經肝膽俱裂,經脈盡斷,長眠于地下。
她除了怨天,怨命,還能做什么呢?
幼薇見雪卿眉心若蹙,心中亦是傷感不已。
“也罷,如此一來,總能落得清靜。”幼薇一時語塞,竟也想不出什么別的寬慰之語。
雪卿點點頭,說道:“若不是長公主殿下顧惜,只怕如今我已是無根的浮萍,為遂心志,只能一死了之了。”
幼薇道:“哪就那么嚴重了?王大公子雖說不算有才干,但也算得上正人君子,不會用強的。此事最重要的便是兩廂情愿,若是一方執意不肯,也沒多大意思。”
雪卿道:“若他能就此放過我,那我也感念他的恩情。”
幼薇試探著問道:“今日還抄寫經書嗎?”
“自然是要寫的。他日帶到他墓前焚化,便是我這幾日沒有白活了。”
雪卿言語中都是無盡的決絕凄楚,幼薇也不忍多聽。
“也好,本宮便派人多取些上好的黃宣紙來,供你抄寫佛經之用。好在駙馬出身書香世家,這些物什你要多少都可以。”
幼薇從雪卿房中走出,抬頭一看,已是圓月高懸。
她走在亭橋曲廊里,森森竹影之中。
衣裙輕擺,恰似風中嬌嫩細幼的萱蘇,惹人生憐。
“昨夜睡得不好么?”
幼薇被這突如其來的響動嚇了一跳。
回過頭來,見是溫蒼。
“也許是兄長驟然蘇醒,有些樂而忘形了。”
幼薇面對著溫蒼的同時又后退了兩步。
溫蒼并不上前,只是露出一如往昔的溫暖治愈的笑容,說道:“嚇著你了?我方才看到你眼下有一團淡青色。”
幼薇微笑道:“那明日進宮也許要用上從前你們從集市帶給我的那一盒胭脂了。”
溫蒼:“明日就進宮?”
幼薇點點頭:“不錯。已經不能再耽擱了。攘外必先安內,如今內憂已平,是時候進宮了。”
幼薇望著遠處徐徐地說完最后一個字,轉身離去。
一句告別之語都沒有。
她是最近太勞累所以忘了么?
溫蒼不知道。
女人的心思本就十分飄忽不定,更何況是那么優秀、年輕的女孩子。
正如他的妹妹溫黛一樣,日漸長出七竅玲瓏心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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