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實際上,皇上正當盛年,雖然人無再少年,卻也實在算不得老。
他當初也是少年英雄,威武果敢,讓人欽慕不已。
他之所以覺得自己老了,是因為那日在軍營中見到了趕來報信的溫蒼。
他不是沒聽說過玲瓏山少莊主的盛名,可是什么都不如親眼看到那么震撼。
他平生之中還未曾見到過這樣風流倜儻的少年。
他的眉宇像遠方巍峨的高山,英氣之余還有些秀美。
他的眼睛就如天上的星辰,閃爍著迷人的光芒。
他的身姿那么挺拔,看得出家學淵源、功夫扎實。
可是一開口,竟然是那么溫柔的話語,靜水流深,直接鉆到人的心里去。
那些橫亙在他與永安之間的誤會,以及永安長久以來的冷漠曾經深深地刺痛了皇上。
以至于他不知道是否應該將這個優雅聰慧的少年當作潛在的敵人。
直到瘋癲的小符后點醒了他。
寧可錯殺千萬,不能放過一個。
佛光殿中,流淌著可怕的靜默。
幼薇突然開口,打破了靜默:“皇兄,不是說要一同用膳么?”
她心里想的是,盡快吃完,盡快回去,看到溫蒼走了才能放心。
皇上被她的話問得愣了一下,他印象中的永安從小就食欲不振,對日常飲食實在是興趣缺缺。
他還從未見她主動要求用膳。
可是用心用膳畢竟是好事。
她身子骨羸弱得很,太過惹人心疼。
皇上道:“今日發生了太多事,你一定是餓了。放心,我已經派人準備了。現在去往大業殿,時間應該剛剛好。”
幼薇一言不發,低著頭,跟著皇上走出了佛光殿,乘輦轎去往大業殿。
微風拂起她的發絲,有一兩根正飄在眼前。
她不知這一日為何這么漫長,好像怎么過都過不完似的。
大業殿是皇帝的寢殿。
皇上在大業殿正殿旁邊一間偏殿安排了一些素日永安喜愛的膳食。
幼薇一看,累了一天了,就給我吃這個?
蜜餞桂圓,甜膩膩的,沒什么意思。
繡球乾貝,就這么幾顆,夠塞牙縫兒嗎?
山珍刺龍芽,只能吃個新鮮,填飽肚子卻差了一點。
明珠豆腐,豆腐做成花兒也是豆腐,吃不出牛肉味兒。
籽冬筍,我的樣子像是素食動物嗎?
幼薇在心里將桌上所有的菜都吐槽了一遍,默默地放下了筷子。
皇上見她食欲不振的樣子,反而覺得十分熟悉,還勸說道:“即便沒有胃口,也要盡量吃一點,否則長此以往,又要瘦了。”
說著便示意掌膳的內侍為她布了幾筷子菜。
幼薇雖然覺得菜品不合胃口,但是奈何實在是餓了,所以也都吃盡了。
皇上則不斷示意內侍為他斟酒。
不多時,皇上已是微醺,而幼薇也不再動筷。
皇上沖內侍們擺了擺手,眾人便都下去了。
諾大的一間殿宇,此刻就只剩下皇上和幼薇兩個人。
皇上心神蕩漾不已,他已是許久沒與永安這般親近地坐在一起了。
幼薇則是心里頗不自在,她總覺得皇上暗暗地打量著她,生怕被皇上瞧出破綻。
皇上自斟自飲,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開口道:“庾遙,對你好嗎?”
幼薇道:“駙馬對臣妹很好。”
皇上道:“他,原本不配為你的駙馬。”
幼薇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勇氣,說道:“不,駙馬對臣妹極好。他是一位難得的真心關心愛護臣妹的人。”
皇上冷冷地哼了一聲,說道:“朕安排你嫁給他,就是為了讓他保護你陪伴你,若是他連這件事都做不了,那也實在是無用之極。至于其他的事,當然也指望不了他。”
幼薇聽得心里十分不快。
庾遙為人端正善良,她早就拿他當親哥哥一般。
她不愿意聽到任何人說庾遙的不是,即便這個人是高高在上的皇上,即便他與永安彼此有情。
“但是臣妹只想感謝皇兄,賜予這樣一段絕好的姻緣。”幼薇開口道。
這語氣像極了負氣的永安。
皇上不由得心中又是一動。
“這件事,是朕太自私了。可是朕不得不這樣做,你明白嗎?”皇上臉色微紅,直看向幼薇。
“臣妹明白,臣妹感謝皇兄的恩德。”幼薇回答道。
這句話不知怎的觸到了皇上的逆鱗。
永安只有在生氣的時候才會對他這么說話。
她還是怨恨他的,他想。
是啊,他為什么這么自私呢?
明明娶不了她,卻還是不能忍受她好好地嫁給別人。
非要讓她嫁給天下皆知其愛慕男人的庾遙,讓她成為世人的笑柄。
她一定還在怨他吧。
皇上將酒杯放在一旁,忍著心中巨大的悲痛,說出他潛在的動機:“你知道我為什么改回柴姓嗎?世人只道我忘恩負義,沒想到你也是這樣看我。只要我還姓郭,我們之間便永遠都不可能。我改回姓柴,還有一線生機。可是,最終還是沒有勇氣,去與整個儒家禮教對抗……我怕失去來之不易的權力。你一定是恨透了我吧?”
他沒有用朕,而只是自稱“我”。
“而且,我能給你什么呢?我已因父母之命娶了符氏在先……是我先有負于你,你如何恨我,我都只能接受。”
幼薇心中一驚。
皇上忠孝仁愛,備受贊譽。
可是他改姓的事卻使他深受詬病。
沒想到,他改姓之余,還有這別人意想不到的緣由。
“但我執意改了,又執意不肯改回去。我想留下這一絲努力過的痕跡,期待有朝一日你能夠明白。”皇上借著酒意,已經離幼薇越來越近。
“我現在明白了。”
幼薇沒有再自稱“臣妹”,而是也用“我”。
皇上醉眼惺忪,緩緩地道:“你知不知道,我多么期盼這一天,在你面前,剖白這一切。你明白就好,你明白就好。”
幼薇默然地低著頭,看著眼前的那一盞酒杯。
杯中清酒映照出她的臉。
一張紅潤的,光彩照人的臉孔。
春華秋露,冰晶雪魄。
皇上再次逼近她,她甚至能夠聞到他身上濃重的酒氣。
她下意識地用帕子掩住了口鼻。
“永安……你不是明白了嗎?”皇上看著她的帕子,十分不解。
他所做所說的一切,都是想重拾曾經親密無間的歲月。
那方帕子隔絕了他們。
將他的一片丹心冷漠地擋在了門外。
幼薇只得解釋道:“服用玲瓏骰子之后,嗅覺靈敏了許多。這酒至烈,皇兄原不該飲這么多,恐怕要傷身。”
皇上想到從前他還只是大將軍手下的副將,難免喝酒應酬。
每一次,他赴宴回府,急匆匆地想去看她一眼,她都生氣地回絕。
“我記得,你從小就不喜歡我多飲酒。”皇上臉上似有笑意。
酒酣胸膽尚開張。
他鼓起勇氣,俯身下去,同時伸手撥開了幼薇的那方帕子。
細嫩的一只手也被覆住。
幼薇心中駭然,本能地將頭偏向一邊,躲開了。
皇上不禁赧然。
“永安,你怎么了?”
幼薇道:“沒什么。累了一天了,我想還是早點回府歇息為上。也不知駙馬服用了金花草之后,能不能痊愈,我惦念著早點回去看一眼。”
“不對,你變了。”皇上直直地盯著幼薇道眼睛,“是因為他?那個叫溫蒼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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